2003年，自海城警察学院毕业以后，我回到了母亲身边。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县城里，我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可是母亲很兴奋，终于盼到我读取功名的日子了，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从我１０岁那年父亲因公牺牲后，母亲每每看着父亲的遗像，无不唉声叹气。可自从不久前我揣着一纸文凭从海城归来后，她看着父亲的遗像时，脸上展示出难得的笑容。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忧虑，她最担心我继承父亲的事业去当刑警，所以每天要用数不清的唾沫星子喷我，就像当初阻止我去读海城警察学院一样。她希望我去县公安局当一名管理人员或者退而求其次干脆就在本辖区的派出所当户籍警察。母亲的这种想法简直使我忍无可忍，一个堂堂海城警察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一个刑侦专业的优秀毕业生，一个在实习期间就参与侦破小额盗窃案的优秀毕业生，而且还是一个牺牲在与犯罪分子斗争第一线的优秀刑警的女儿，怎么可能去当一个户籍警察？况且还是本辖区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派出所？我决定要么不当警察，要么就当刑警，此外别无他途。
可是老天似乎站在母亲这一边，当我去县公安局刑警队咨询的时候，父亲原来的下属也是现在的刑警队长张大民冲我眨巴眨巴眼：“高材生啊，咱们这里求之不得，可惜啊……”
“可惜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可惜今年省厅给的５个名额全部都要男警察。”
“我想当刑警，那怎么办啊？”
“凉拌吧！刑警可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冲锋陷阵，九死一生，你爸牺牲了，你妈还舍得让这个宝贝女儿再出生入死吗？”
“我不怕，管她干嘛啊？”我急了，“我的地盘我做主！”
“哈哈哈！”张叔叔那一脸凶相绽放出笑容，“刑警队可不是你的地盘！”
我无言以对了。
“相当警察是不是？”
我郑重地点点头。
“那就去派出所户籍科吧，这么漂亮的姑娘，适合写个材料盖个章的活。”张叔叔大手一挥，看来是不容置喙了。
似乎张大民跟母亲串通好了一样，一切希望都破灭了。我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母亲早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我了。我一进门，她就笑眯眯地抱出一大摞新书，什么《警察论文写作基础》，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户籍条例》，什么《行政职业能力测试》，等等。不用问，这是为我考户籍警察准备的，看来母亲知道我在张大民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我接过一摞书，没等她开口，就把它们全部扔在地上了，还上前踢了几脚：“不去不去不去！”说完就跑到二楼的卧室，把门反锁起来了。
窗外的梧桐树被萧瑟的秋风吹得哗哗作响，枯黄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在窗台上。在我10岁之前的记忆里，父亲经常和我在那棵梧桐树下烧土豆，只是常常在烹制到半生不熟的时候他会接到电话，然后就收起笑容、脸色凝重地夺门而去。这是在我孤独的童年里少有的快乐。与此种快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听到父母为了琐事而吵得不可开交。母亲坚决反对父亲从事警察职业，她认为这种职业把整个家庭都置于一种难以预测的危险中，所以不止一次要求父亲向上级申请调离刑警岗位，哪怕去坐办公室呢？可无论他们怎么争执，父亲似乎只有在无头尸体的现场，或者在追捕逃犯的高速公路上，或者在与绑架人质嫌犯的对峙中，才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不，也许还有与我在梧桐树下烧土豆的时候。
母亲对父亲的苛刻和对家庭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９岁那年，犯罪团伙为了报复父亲，把我绑架至郊区，关进一间漆黑狭小的房间里，数周不见天日。最后父亲和张大民叔叔率众解救了我。
这件事彻底摧毁了母亲的精神防线。她把家里装上结实牢固的防盗门窗和灵敏响亮的报警器，把家打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每月支出一笔不菲的费用专门雇佣了相熟的出租车司机送我上学放学；平日里除了上学，我不能随意外出，在她上班的时候我都被反锁在家里。有一次学校组织去海边旅游，我热切希望能去一睹大海的风采，却遭到母亲的禁止。无奈之下我趁她上班的时候借着那棵梧桐树翻墙而逃。不料这招致了母亲对我的严厉惩罚，每当学校放假而她需要外出的时候，她都把我锁进后院的小仓库里。那个狭小漆黑而令人窒息的空间常常把我带回我被绑架的日子里去。无论是被绑架者关起来，还是被母亲关起来，我都无时不刻盼望着父亲的出现。这种盼望是漆黑中的一点点星火，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燃烧起来，但是父亲一旦出现便意味着短暂的解放和快乐的时光。偶尔，小仓库的门开启后，强烈的日光刺痛了我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而父亲高大魁梧的身影伫立在仓库门口，形成剪影，我就知道至少可以吃到有些烧焦但味道极好的烧土豆了。尽管父亲反对母亲把我关在小仓库里，可是母亲依然我行我素：“关在家里，也比关在歹徒那里好！”父亲心有愧疚地叹一口气，就不再说什么了，留给我一个背影，又去执行任务了。
这一点点星火彻底熄灭于１０岁那年的某日。土豆还没烧熟，电话就来了。父亲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手枪，母亲却拦在门口不准父亲离去：“要么一枪把我打死，要么不准离开这个家！”
父亲执意离去，当然非母亲能拦，不过自然少不了一场吵闹与撕扯。屋里一片狼藉，母亲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父亲义无反顾夺门而去。我跑到二楼窗前，透过窗外梧桐树的枝叶间隙看见七八辆警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警灯闪烁，似乎千钧一发。令我时至今日不能理解的是那次父亲在钻进张大民叔叔驾驶的警车里时，似乎有所犹豫，回头忘了一眼我站立的窗子。难道他预感到这次任务是有去无回了？也许这次任务形同上刀山下火海吧！
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又把我关进小仓库里，不过这次我没有再等到他回来，却等来了他的遗像和各种奖章奖状，以及络绎不绝的领导慰问。从此以后母亲对我的管教变本加厉了。直至我上了中学住校进而考上海城警察学院离开本县以后，才逐渐摆脱了这种无微不至、无孔不入的严密控制。
发呆了一个下午，我感觉卧室的空气有些令人窒息了，我想把门打开，换换新鲜空气。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跪在门口，唰唰落泪：“小鱼，你就听吗的话吧！”
我也扑腾一下跪下了，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哭：“妈，你这是干什么啊？”
“你爸走了以后，我拉扯你也不容易，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都在这里跪了一个下午了！”
“妈，别这样！”我抹一把眼泪站起来拉她。
“不不不！”母亲歇斯底里地摇头，“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起来！”
“我听你的！”我哭着大喊。
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把母亲逼疯，即便是把自己逼疯。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不过，但凡顺利就意味着索然无味，有趣的事情从来不会顺利。我轻而易举地学习了母亲为我买的书，然后进行了一系列索然无味的考试，顺利地取得了本辖区派出所一个索然无味的职务——户籍民警。
我本无意蔑视这个神圣的警种，户籍民警也是我人民警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只是人各有志。但是现在有再大的志向也只好认命了，也罢也罢，谁叫我是个女孩子呢？
不过在学习考试知识的时候，我看到关于户籍警察的任务除了“管理户口和居民身份证”外，还有其他一些责任，如“掌握辖区内的人口状况”“对轻微违法犯罪的人进行说服教育”“积极预防治安事件发生”等等，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所感兴趣的，最令我兴奋的一项就是“保护刑事案件的现场，参与刑事案件的侦查”。好，天不绝我的路，看来还有机会与最猖狂、最恶毒的犯罪分子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
然而世事并不顺我所愿，从在户籍科上班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与各种表格、证明、公章、材料打起了交道。生活波澜不兴，如同一潭死水。我每天面对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邻居、街坊，那一张张善良而略显市井狡黠的脸上分明没有写着“最恶毒、最猖狂的犯罪分子”一类的字。谁家生小孩了，到我这里申报户口；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到我这里来迁移户口；谁家亲人去世了，到我这里注销户口……总之，工作就是打印与盖章。即便是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无赖地痞，也都被隔壁的治安民警抓捕归案了，再重也不过罚款拘留，轻则厉声训诫一番就放了，无一个跟刑事犯罪沾上边的。那些震惊大江南北、杀人越货、草菅人命的江洋大盗大概也瞧不上这个民风淳朴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更不知道这里有一个立志献身于刑警事业的户籍警察苦苦等待着将他们绳之以法。偶尔发生一两起勉强称得上是刑事犯罪的案件，比如李大妈的小商店夜里被盗走价值1000多元的烟酒，我最多也就是负责“保护刑事案件的现场”，而绝无可能“参与刑事案件的侦查”。附近小区破天荒发生入室抢劫大案，户主被刺成重伤，市局还把案子给收上去了，说是团伙流窜作案，需要与兄弟县市成立联合专案组，与一系列已发案件并案侦查，显然不会有我们这个小派出所的份儿。
无可奈何，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的时候，只好靠读书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了，好在我还是个文学青年。
我愿意我是一个更夫，整夜在街上走着，提了灯去追逐影子。
——泰戈尔
一年以后，母亲看着我逐渐安于现状，也长长地舒了口气。闲暇之余，我写信给海城警察学院的恩师，倾诉内心的苦恼。刘老师的回信非常恳切，却并不能为我排忧解难，无非就是希望我能认真工作，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云云。前面我说世事并不顺我所愿，其实世事也并非我所能料，谁能想到就在我向母亲低头或者说向命运低头之后，又发生了一些变故呢？突然有一次收到了恩师的来信，透露海城警察学院成立了一个犯罪心理学研究所，所长是在此领域颇有学术成就并且刑侦经验非常丰富的教授马克，准备于次年招收犯罪心理学研究生。刘老师说鉴于我之前读书时候的成绩，如果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的话，郑重建议我考虑报考马教授的研究生，也许将来毕业后从事学术研究也至少比现在的工作更富有创造性。
心理学？犯罪心理学？之前在警察学院读书的时候倒是也有这方面的课程，可都是蜻蜓点水，几笔带过，当时满脑子刑警梦，哪可能对这种领域感兴趣？为了应付考试倒是死记硬背了一个不错的分数，可那些知识现在都烟消云散、连灰都不剩了。
不过刘老师的建议听起来倒是不错，对帮助我脱离现在这样一个工作环境的确是个好办法。这学科跟刑警有很大关系吗？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