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女人素手执酒壶，为小舟斟了一杯酒，酒香四溢，掩盖了方才风过处留下的那一点淡淡花香。
“姐姐知道我是谁，可我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姐姐。”小舟一手托腮，瞧着对面女人的眼睛，那双墨色的眼睛里也不知道藏着多少故事——所以，才敢当街拦住封国的世子妃。
女人却愣了一下，跟着抬起一只白皙的手掩在唇边，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世子妃竟然唤青岚为姐姐。定北侯的千金怎么能唤一个花街柳巷的女子为姐姐？”
小舟没动，还是一只小手托着腮，好奇地看着她，一双灵动的眸子安安静静地对着女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这样看着，倒让清岚收住了笑，也安静了下来，垂下睫毛，避开了小舟的视线。只是一瞬，她又抬起了眼睛，这一次眼里的癫狂褪尽，跟小舟一样，她也仔细地打量着对方。
“世子妃殿下年纪还小，恐怕并不知道花街柳巷是什么地方。”她微微笑道。
“不会。”小舟懒洋洋地靠在桌边，“平素一起玩的诸位公子哥儿，只要得空就要往倚翠院里跑，我就算不知道详情，总归也知道那里头不会仅仅卖卖酒水而已。恐怕清岚也不是你的本名，不过我要问本名也没有意义，青岚这个名字就极好。‘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我记得前天晚上世子还念叨了这句诗，可巧今日也是，夜未至，而青岚已遇。”小舟笑眯眯地说，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暖热的酒入口微辣，后味甘醇。
女人笑了，狂态已退，笑容温婉。小舟早发觉，她并不怕跟自己对视，也不像一个花街柳巷的女子。她或许穿的像是花街女子，她或许言语像个花街女子，可是她的眼里并没有想要取悦讨好任何人的意味，就算面前是晋国的权贵，她依旧忽喜忽嗔，恣意挥洒，仿佛世间一切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走马灯下变幻的光影，根本不值得如何在意。
所以她安静地直视着小舟的时候，小舟觉得她眼里只有平等地位的安然，这不会让小舟觉得羞恼，反而让她觉得安闲自在。毕竟小舟也是喜欢跟朋友喝酒聊天的。
“我听说……也不是我听说而已，晋国王城里人人都知道晋国的世子殿下是一个多病多愁的病小孩，可是世子妃娘娘却是个能走马游猎极英武的姑娘，那么，这么样的世子殿下入得了娘娘的眼吗？”青岚笑道。
这话似乎什么人说过。小舟想了想，却没想起是谁说的。如果是旁人说的这样忤逆的话，她或许就恼了，还要嗔着别人多管闲事，可是青岚的语气极温柔，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哄劝自家幼女，小舟与女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不大知道到底该如何应对。不过，小舟不觉又细看了一下她的容貌，她的皮肤仍是吹弹可破，只是眼角似乎有微微的皱纹，那么年纪也该三十岁了吧，若不是三十岁的女人，到底也不会有这样神秘的气韵。
“我有我的好处，世子有世子的好。”小舟顿了一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心里的这些话，可她到底还是说出口了。“我的好处，旁人并不都觉得是好，世子的好处，旁人也未必瞧得出来。”
“世子殿下连房门都出不来，会有什么好处？”青岚微笑着问道，言语或许忤逆，可是神态却极柔和，似乎并没什么离间的意思。
“嘿嘿。”小舟诡异地笑了笑，接着说，“我自己觉得我很好，可是世人皆以为我是个败家子儿，不给爹爹长脸，只知道往家门抹灰。不过我的这门婚事却是世子求来的，因为世子觉得我很好，好到如果可以陪他到最后，他便会心满意足。所以世子的好处就是眼力好。”小舟自己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青岚一怔，也掩口笑了起来，直笑到脸红，“世子妃娘娘真是……”
小舟也是一笑，“小破酒馆里，还叫什么娘娘，就叫我小舟算了，我不会责怪青岚，旁人也不会知道。”
“是。”青岚正色，低头郑重地行了个礼，再抬起头却笑了，口里也换了，“小舟。”
小舟越发觉得她有趣，“那么，青岚来找我喝酒，到底所为何事呢？难道是想让我替你赎身么？”
“倒不是。”青岚微微一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连倚翠院都是我开的，我还不至于穷困潦倒回当年的地步。不过，我倒是想跟小舟做个买卖的。”
小舟瞧着她，这么说话倒有趣的紧，“做买卖？我外婆家倒是跑买卖的商人，我也觉得做买卖有趣，做买卖无非就是互相交换自己需要的。我需要货你需要钱，那么便可以交换，可是我如今也不需要钱，你的怀里也不像有什么奇货可售。”
青岚越发连眼眸里都透了笑意，“我手里最多的是姑娘，可我也当然知道小舟不会想要姑娘。不过，小舟知道，咱们晋国的王城里，最大的妓楼就是我的倚翠院，我见过的达官显贵，绝不比深宫之中的贵人们见的少。何况，他们到了我在这里，定然是会喝醉酒的，而人若是醉得沉了，什么都肯说出来。所以北安城里，没有什么我青岚不知道的事。”
小舟的心思忽然动了一下，她放下了酒杯，“我家的叔叔也说过，北安城里从来不曾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该如何打听而已。”
青岚笑着点点头，头上簪着的银色梅花泛着柔柔的银光。
“青岚要跟小舟做买卖，便是想要卖消息，不知道青岚想要多少银子才肯卖掉自己的货物呢？搞不好我还得回去跟百里翌借两个钱花花。”小舟笑嘻嘻地说，她只是觉得很好玩，到这个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这是怎样的一桩买卖找到了她的头上。
“不忙要价。”青岚纤细白皙的手指又拿起酒壶，为小舟斟满酒杯，姿态优雅，仿佛戏台上的仙娥，“我先说一道消息罢，不要价，算做是供小舟验货之用。”
“洗耳恭听。”
“小舟前日得到了三支续魂香吧。”
青岚轻松松地说出口，小舟愣住了，小脸上那团迷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神色凝重了起来，有些超越了她这个迷糊的年龄。
“你怎么知道？”小舟低声问道。
“倚翠院的客人，三教九流，既有达官显贵，也有贩夫走卒。”青岚说道，“单个人说的话，或许不可信，可是当许多人说过的话交汇在一起，有些真像便不再是不可捉摸。”
小舟不再傻笑了，她看着青岚的眼睛，那双藏了许多风霜阅历的眼睛并没有躲开她，她以为自己会在青岚的眼里看出惠妃那样的野心和叵测……可是没有……青岚的眼神温和的就像百里翌看她的时候，她简直要误以为这个陌生的女人也是她极亲近的一个人，极爱她的一个人。
小舟笑了笑，不再那样逼视着她，“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青岚也笑了，眼里有许多赞许，“小舟有很好的眼神啊，干净剔透，却也凌厉逼人。这双眼睛里虽然大多时候都迷糊一团，可是到底却还像是见过生死的，这样好，这样小舟才能在将来的独木桥上走得更稳。青岚也不后悔选错人跟从，从今日起，青岚必将扶着小舟，哪怕是刀山火海，青岚也不会回头。”
“为什么？”小舟说，可是青岚说的真切，她竟然觉得自己并不怀疑她的话。
“因为青岚无从选择。”青岚淡淡地说了一句，又笑了，“青岚想赌一把，可是又不想把宝押在哪位大人身上，因为没有哪个男人会信任一个青楼女子；而北安城中，将来也不会有哪个女人比小舟更加权势滔天。青岚自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选了。”
小舟打个个呵欠，说到这个上头，她可就不感兴趣了，“可是我也不一定就能成为晋国的王妃。如果交易的后半部分是要等到那个时候你想要什么权势的回报话，那就……”
“所谓‘续魂香’，燃着之后会对服用过尾黄的人产生致命的效果。”青岚突然快速地说了一句。
小舟呆住了，刚刚喝进肚子里的酒仿佛化成了毒液，灼烧着她的胃。
“你真聪明。”青岚低声说，“即便你不知道那香是什么，也没有如同一般的妇人那样轻易地把香拿回去点燃。世子殿下也果然是有眼力的，如果他娶了个寻常的蠢妇，他早就丧命了。”
“你怎么知道世子的药方里有尾黄？”小舟的声音更低，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这就是宁山月所说的直觉么？消息果然比直觉来得要晚，即使可靠，却不会产生最好的效果。
“我不知道殿下的药方里有什么。”青岚一笑，“但若是没有尾黄，那倒奇怪了。”
小舟拿起酒壶，为青岚斟满了酒杯，青岚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惊的神色，小舟没有笑，她举起自己的酒杯，“我跟青岚对饮三杯，按照樟州的习俗，买卖的契约便订了下来，连鬼神都是知道的。”
青岚郑重地举起酒杯。
晋国早春三月，一间小小的古旧酒肆里，一大一小两位女子郑重地对饮三杯结下毕生的买卖契约，这契约一直持续到乱世的鼓角声响彻大地。正史中并不曾记载过一个名为青岚的妓女，只是后世的史官在翻阅百里翌的手札里见到过这个名字，可是却又语焉不详，难以猜度其真实身份，倒是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大肆编排，演绎了一段百里翌自己压根不知道的莫名其妙的风流韵事。
酒肆分别时，青岚拉了拉小舟的衣袖，温言道，“下次若有陌生人请小舟去什么古怪地方，千万不要跟随，小舟要知道珍惜自己。”
小舟嘻嘻笑着，指了指外边，“若是你要害我，早就有人取了你的性命了。难道不知道夜枭吗？”
青岚神色一禀，抬头向窗外看，似乎有灰影一晃而过。商泊俞军中专干机密事的夜枭营啊，她早有耳闻，却一直没大留意。原来世子妃能到处惹祸瞎闹，是因为有夜枭营的人跟着，怪不得那次虎贲营误追商煜舟，将军府立刻就知道了。
她微微笑了，窗外已近黄昏，小舟已经骑上了小马，看方向是奔着东宫回去了。国主能为世子殿下定下这门亲事，也算是……有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