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谁是当年最有情
昏昏沉沉的,卫策其实睡得一点都不舒服,脑海中被尘封了数十年的记忆瞬间袭来,使得他现如今一片混乱。
无数人声影像的杂乱交错中,隐约间,一支红烛明晃晃的凸显出来,他在红烛相照之下,仿佛看到了些什么……
“你说过,不会忘记我。”模糊中,一个水红衣裙的女子在月光下伸手指着近在眼前的一座石桥,对他莞尔一笑的同时,声音带着哽咽说道。
“卫郎,我要跟嫦娥仙子许一个心愿!”——他的双手被许愿之人握在手掌中间。
……
“你要忘记我。”点点滴滴的湿润,他仿佛已经能看见她在哭。
……
“你要忘记我。一定要忘记我……”
“你要忘记我。一定要忘记我……”
……
如潮水般涌现出来的无数记忆最终停留在一句反反复复的绝望之语中慢慢停息,而“忘记”这个词回回都彷如一把利剑深刺他胸口,他来不及呼救,只能本能的张大嘴巴叫了一声:
“我不忘。”
话音未落,卫策的身体瞬间从榻上弹起,倒是吓了正侍候在一旁的文妃一跳。
脑中疼痛异常,卫策伸手抚着额头,压下胸口的剧烈跳动,强迫自己睁开重如千钧的眼皮——迷迷糊糊地他已经看不清她的模样了,只觉得那一身水红色的衣裳和斗篷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不见。
她要消失了吗?卫策一惊。
“我、不、忘!”
斩钉截铁的叫出,他双手紧握,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半晌没有再动。
“殿下,”文妃取了怀里的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轻声问道:“做恶梦了?”
清醒过来的卫策深吸了一口气,待渐渐平息了内心的悸动之后才微微摇了摇头,转目往窗外看去,正午的阳光依旧灼目,他被迫眯了眯眼扭头问道:“人……找到了吗?”
文妃一时捏紧手中的帕子,低垂了眼睛,摇头,“滕公子从李德山那里借调了一部分暗羽已经去找了,乔浪那边也已经派人吩咐到了。”
一个是西域谍王,一个时当地城守,此刻城中最强的两只力量都因一个女子而被全部动用了起来。
“要快,”微微不满意的语气,卫策敛眉说道。
文妃点头称“是”,随即又想起一件事,说道:“方才渭南武定侯家的小侯爷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您,臣妾便将他们安置在前厅候着。”
卫策挑眉,渭南武定侯陆清的儿子,陆成?
他来干什么?自他加入暗羽卫队在中秋之后不是宣称什么也不管不顾,整日里守着一个女人吗?
女人?卫策眼眉一跳。
兰芝——知了!
心头立马一紧,卫策吩咐道:“叫她进来。”
文妃点头称“喏”,随即便叫侍女小星前去传话,少顷便看到陆家的小侯爷与一个女子走到门前。
文妃将卫策扶着端坐榻上,转而见门外的两人站在房檐之下并没走进来,她微微有些好奇的站起来走了过去。
一身墨兰锦衣的陆小侯爷脸色并不好,而被他半扶半搂在怀里的女子,长相过于清秀,只是脸色却是异于常人的泛着惨白。
文妃不禁多看了那个女子一眼,随即上前说道:“陆小侯爷请进吧,殿下在里面。”
陆成冲文妃点点头,“多谢娘娘,”随即又转而看着怀里的女子,神情有些过于紧张的嘱咐说道:“不舒服要赶紧说。”
怀里的女子扯起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眸光明艳的看着他,安慰道:“放心,摩纳滕既然肯出手救我,想必也是得了他的吩咐,”她笑了起来,唇角微翘,脸颊两侧的小酒窝立显,一时倒叫她的气色都精神了不少。
而被俩人一时忽略的文妃看到这一幕,脑中明光一闪,一瞬间蓦地顿住,看着陆成怀里的女子,她轻声讶然道:“你……你是知了?明姐姐的贴身侍女?!”
知了扭头看着文妃,随即敛了笑意,打量了一番后才冲她说道:“原来是义阳王府家的文静郡主,多年未见你竟然还记得我?”
得到确认后,文妃仿佛高兴的不是一点点,上前一步笑着说道:“怎么能忘记你呢,无论如何你都还算得我半个师傅啊!”
知了愣了愣,随即了然的摇摇头,不再说话。
当年她跟大小姐随将军回京述职之时,有次宫宴看到她跟齐王世子打架,最后被人多势众的齐王侍从扔下御池的时候,知了曾出手救过她一次,也由此才促成了后来文妃一直粘着她为拜师习武的这事情。
仿佛不愿与文妃提及往事,知了收回目光,转而拉住陆成的手,笑着说道:“我进去了。”
陆成一时间不愿意放开手,知了只能是冲他安心笑笑以作安慰之后抽回自己的手指,转身走了进去。
文妃有些奇怪的看着站在门外一直双眸满含深情随着那女子往里望去的小侯爷,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小侯爷怎么不进去?”
明明殿下说得是请他进来的啊!
陆成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回道:“殿下要请的那个人,不是我。”
文妃随即明白过来刚刚卫策在得知陆家小侯爷来访时说得那句话——叫他进来。
原来,他叫的是她啊!
既然殿下要见的是明姐姐的侍女,那接下来的自不必再说。
文妃吩咐门前的侍从给陆成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的树下,静坐等候,而自己又返回屋里。
……卫策瞧着记忆中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女子慢慢走进来,她脸色漠然的挑了一把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然后刻意打量了一眼四周,冷笑着问卫策:“一个人也不带着,你就不怕我出手杀了你?”
卫策凝神看着知了,他知道她的武功皆出自讲武馆,少年时已经不凡,想必此刻天下已经是少有敌手的了,即便她现在重伤在身,但这么短的距离之内,若是知了要手刃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更遑论他此刻可以说是功力尽失,如今便是一个寻常侍从也能轻松打倒他。
只是前方战事迫在眉睫,因此为了应付诸多暗杀,摩纳滕在他房中不知安置了多少暗器,只要他不出门,安全倒是无虞的。
但面对知了这样的高手,卫策一时心里没底。
“你来做什么?”
他知道知了伤的有多重,摩纳滕几次从陆成处回来都感慨万分:若她不是有那么高的功力,一般人早就死几个来回了。
“来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知了有些讥讽的回答,但细细一听声音里,仿佛又满含一丝关切。
卫策示意一旁的文妃将他扶起来,下了榻坐在到下手的椅子上,叹息一声:
“她失踪了。”
知了没动,她其实是知道了初青不见的消息之后才不顾自身伤重以及陆成的反对,立马跑来见卫策。
如今时局混乱,城里几番势力人马暗地里已经斗的人仰马翻,而初青现如今以叛军细作的身份不见,无论哪儿方得到她,她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而卫策显然也明白,也知道知了为何而来,所以他直言相告,因为他懂得这是为了谁好。
知了尽量不看他,漠然着表情说道:“西南王这边在邺城的的人马已经所剩无几,再者还有初元在,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他姐姐的。”
卫策打量着知了,蹙眉半晌点点头,知了随即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你先看看这个,”文妃接过她手中的信递给卫策。
信封明显有些破损,但上面的字迹却是他所熟悉的簪花小楷。
“十年前你在军中突然被捕,大小姐多方求救无果之后,便在中秋之前写了这封信叫我快马送至帝都,亲手交到陛下手上,以此挽救你的性命,也由此我才躲过了明府那一劫,活了下来……”知了的声音越说越清,双眸直直的凝望着前方,思绪落在回忆的深渊里已经不能自己。
卫策紧盯着手中已经泛黄的纸页上那寥寥数语,熟悉的字迹下书写的竟然是绝笔。
“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
窗外时有落叶随风飘过,半晌之后,知了才回转神思,看了一眼已经愣在椅子上的卫策,她说道:“那时她以为你犯了重罪,因此就连将军也不愿出手相助,大小姐无奈之下才给帝都里的人写了这封信……当时她的孕期已经足月,眼看着就要……”
知了停住话语,一时死死盯着卫策,然后在他放大的眼眸中看到了丝丝恐惧之后方才大声笑了起来。
该做的做完,知了站起来不再理会他,“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东西还给你,你好自为之吧。”
文妃见知了刚刚踏出房门,陆成便已经将人扶住,仔细看了看对方一眼,陆成将人半搂在怀中,慢慢离去。
转而再看卫策,呆坐椅上,一动不动,而方才手中的信纸已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地上。
文妃将信捡起来,简简单单几个字她只随意扫了一眼便也愣在了原地。
回想方才知了所说的话,文妃此刻拿着这封信,一时只觉得烫手……
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
她愿意为他而死,而他却毁了她的全部,让她生不如死。
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文妃将信放回到卫策手边的桌上,微微叹息一声转身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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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青信中的那一行字来源于明史,杨继盛传中,他的妻子张氏向嘉靖皇帝上书中的一句话,其原文如下:其妻张氏伏阙上书,言:“臣夫继盛误闻市井之言,尚狃书生之见,遂发狂论。圣明不即加戮,俾从吏议。两经奏谳,俱荷宽恩。今忽阑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垂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虽远御魑魅,必能为疆场效死,以报君父。”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翻翻明史或者百科去看看这位铮铮铁骨的杨先生,千古唯此一人而已。当然伟人的妻子也非凡品,张氏也值得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