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花底相看无一语
燕王没有理会卫褍,坐在塌边将飘着难闻怪味的药碗递给初青。
初青低头一点点将药汁喝了下去,白色的瓷碗中,贺晟所配奇苦无比的药汁此刻对她来说好比白水,她就着燕王手中的药碗,面无表情将药喝了个干净,心下却知道已毫无用处。
燕王放下手上空碗,见初青望着旁边的卫褍,他微微蹙眉,正想打发卫褍出去,却听初青突然说道:“这孩子很有趣。”
燕王静默着看了初青一眼,略微想了想,冲卫褍说道:“你若是不想回京,就先跟着我,待我这边的事了了,与我一道回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保护伞,且还是来自自己最为佩服的七叔,太子卫褍心下顿时澎湃非常。他稳下心神点头称是的时候,眼睛却一直望着初青,四目相对时,他笑对她点点头——若是没有她,为人一向漠然有礼的七叔怎会出手助他。
见卫褍退了出去,燕王才问道:“怎么想着要跟这小子胡闹?”
初青垂目想了想,微微叹息一声,笑道:“这孩子的心性太过散漫自我,不适合那个位子,将来必定是不会快活的,现下机会难得,能跟在你身边看看学学,以后也少些罪受,不至于太过艰难。”
燕王蹙眉,轻声责怪道:“你身体不好,还操劳这么多作甚?”
初青笑了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等将来那孩子位登大宝之时,势必要拿你这位权倾天下的皇叔下手,现下机会就在眼前,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叫那孩子记在心里,好留作将来不时之需之用。
想到诸多担忧,初青心下大乱,顿时觉得这医馆的房间里阴森可怖。
“我不想在这儿,你带我走吧。”初青揪着燕王的袖子低低说道。
“好,”见到初青对他露出少有的依恋之情,燕王心下一宽点点头,小心抱起她,往外走去。
出得医馆,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柔柔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燕王没有将初青抱上马车,而是就搂在自己怀中,顺着街道慢慢的往前走去,李德山则照旧将众多暗卫隐在周围,跟在燕王身后小心应对着四周。
而此刻,燕王与初青心意相通,俩人什么也没有说,只相对一笑,仿佛多年前就该如此。
再次走过那座“青竹小筑”的院门前时,燕王停下脚步,跟初青说:“要不要进去再看一看,”只此最后一次,看过之后就忘记“他”吧!
初青此时却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过去的事情再回头也毫无意义,她眯着眼睛只在燕王的臂弯里面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走到今天这一步,这地方已不是你该来的了!
十年了,终于快要解脱了……
初青放松身体,嘴角含笑,待燕王抱着她一步步走过,与“青竹小筑”身影想错之时,她紧闭眼睛没有回头去望——她不敢再去看那熟悉的街道上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个场景,那些早已经在多年前就酿成了一杯杯散落在午夜梦回中的断肠酒,叫她痛不欲生。
燕王抱着她,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心静安宁,他一步步走在青石板上,步伐不急不缓,稳稳当当的穿过无数条大街小巷,收获了无数好奇艳羡的目光。
如此一生倒也不错!
刚刚走进行宫,李德山已躬身上前禀报:“殿下,邺城大小官员听闻您暂居行宫,联名拜帖求见,属下已将他们安置在“听政堂”了,另外……”说到这儿,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神有意往燕王怀里正在沉睡的女子看了一眼,才轻声说道:“另外,苏夫人到了。”
如苏,冠绝天下的第一美人,燕王前些年所娶的侧妃。
燕王听了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抱着初青往书房走去,嘴里道:“叫邺城众官员再等等,如苏那儿……你看着安排。”
“诺。”
进了书房,燕王将初青小心安置在一张软榻上,看她还未醒来,依旧在沉睡,他抬手正想拍拍她的脸,将她叫醒,只是手抬到一半时,燕王中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锦袍的袖摆被一只消瘦苍白的手紧紧的拽着一角,她即使睡梦中也是那般的不安,本能的叫身体抓住点什么以求安心。
看到这一幕,燕王一时心疼的只想抱紧了她,这时门外李乘风禀报道:“殿下,苏夫人来了。”
燕王怕吵醒初青,压低声音道:“叫她回去,告诉她待晚些时候我去看她。”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诺”却没有离开,而是接着说道:“殿下,吴怀忠回来了,有急事禀报。”
燕王伸手轻轻抚了抚初青消瘦的脸庞,然后才站起来转身出了房间。
侯在书房外的吴怀忠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个物件,然后才恭声禀道:“殿下,慕容烯夫妇死了。”
“怎么回事?”燕王微微诧异,他今日午时方才见过他们二人,就算慕容夫人病重也不至于去的那样迅速。
吴怀忠解释道:“殿下与明姑娘走后不久,慕容夫人便毒发身亡了,紧接着蓦止先生也服毒自尽了。这个是属下在他们身边捡到的。”
生时同寝死同穴,不求同时生,惟愿同时死。
燕王微微感慨一声,伸手接过那粘着泥土的虎头锦囊,一看之下竟然是今日初青曾经交还给蓦止先生的断师之物,他心下一惊,捏着锦囊立马转身,快速走进书房……
果然,初青已经醒来,一个人孤零零半坐在软榻上睁大眼睛迷惘的望着燕王快速走近她身边。
燕王默默将手中的虎头锦囊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握了握她的手,想开口安慰她几句时,初青突然一把抓紧锦囊然后用力推开他,随后她侧身躺回到软榻上,背对着他低低的说道:“我累了,想睡觉。”
“初青,”燕王不忍看她独自难过,心疼的出声唤道。
“我真的累了卫郎,我要睡了。”初青用手捂住眼睛,哽咽着声音,低泣着强调要他赶紧离开。
盯着她正在颤抖的背影,燕王本想不顾一切的上前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里,但随即他又蹙眉想了一下,最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眼神在初青颤抖的后背上闪烁一番后,转身出了门,吩咐侍候在门外的归宁好好照看里面哭泣的女子后,便抬脚往“听政堂”走去。
初青在听到关门声的瞬间,一个人蜷成一团窝在黑暗中,握紧已经空了的锦囊,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声哭了出来。
……
这是雅尔亲手所缝制的锦囊,你将它收好,若是有一天你身逢绝境,只需带着它来找我,师傅必当以命相还当年明将军成全我们夫妻二人维护之恩情……
……
拜师当日,恩师之言言犹在耳,谁曾想一语成谶——锦囊里面,她给自己准备了近十年的夺命毒药,却送走了师傅最后一程。
……师傅,你们先去,待明日所有了结之后,小青儿就下来陪你们。
夜幕终于降临,哭声凄凉,一点点响彻映园,长久未绝。
历经三朝,弟子众多,闻名天下的一代文豪巨匠慕容烯归隐多年后,最终以自杀的形式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慕容烯,自佩源,号蓦止,江夏府世袭守臣慕容氏子弟。
先生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深得其父与同僚喜爱。先生出身豪门而不以为骄,不受世俗约束,生性高傲,不慕势利,才思敏捷,谋略非凡,乃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从不借家族势力谋取功名,因而仕途不利。建元二十八年娶西域女为妻。承元二年为抗海寇,与江夏守将明玄重联手重建讲武馆,功利当代,随后携妻避世羽山,于承元十六年自尽身亡。
一代大儒费成德在其诗集《羽山小序》中曾言及先生:“余尝论:先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先生者,皆愠而问其旨:‘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皆负之而不恨,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先生持此四痴,性情孤芳自洁,忠纯真挚痴情,未泯童心,终难与世人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