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后约难期,肯信韶华得几时
自燕王为破“往生”,服饮“回环”草之后,身体大部分被药物反噬,自身功力几乎消亡殆尽,但围绕在他周身的刺杀却随着战事的迫在眉睫而愈加严重。
为保燕王周全,摩纳藤调集手下能人从各地找来精密机簧暗器,秘密安装在燕王所居之处,除此之外,燕王与摩纳藤手下的众多精英也早在多日之前就已齐齐调至邺城。因此,在外看似护卫松懈的青竹小筑实则早就被暗羽的卫队以及摩纳藤手下的人当作铁桶般层层护住,严防死守,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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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两个穿灰色简装的侍从与一个身着藏蓝儒袍,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来人一双皂色锦靴悠闲的踏在青竹小筑的青色石板上,身上素锦青袍,相貌儒雅隽秀,但眉宇间却满是不怒自威的霸气。他轻松自前厅处走来,暗羽统领李德山恭敬的在头前给他伸手引路。
青竹小筑的男主人见着来人,没有丝毫意外,前线重城,帝君远道而来,而作为帝君的弟弟,燕王只是谨守君臣之道,站起来躬身向他行了一礼,男子微微颔首,目光自燕王的身上转而投在了一旁稳如泰山的初青身上。
“表妹,不请兄长我坐下吗?”卫湛说完,低低咳嗽了两声,然后不等女主人发话,他已大大方方的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来了,表哥。”多年未见,初青一直微笑,稳稳当当的与仇人面对面坐着,没有气急败坏,更没有歇斯底里,青竹小筑的女主人秉持着主人面对客人应有的一切礼数,嘴角一直莞尔,但眼眸中却满满的都是结了寒冰的锋利。
“七弟也坐,正好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卫湛反客为主,仿佛毫不在意他就是拆散眼前这二人夫妻的罪魁祸首。吩咐完燕王坐下,他随即又对同来的中年男子说道:“费公也坐吧,你是太子的老师,又与表妹师出同门,不算外人。”
费成德躬身:“老臣惶恐,自古君臣有别,臣不敢逾越。”
见他不坐,卫湛的脸上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喜怒皆无,只是再没有什么,倒更是显得其意莫测。
李德山吩咐人撤去石桌上早已经凉透的膳食,着人重新准备呈上,而一旁的初青看了眼费成德头上已经白了大半的头发,冷声嗤笑了一声:
“费成德你怎么还是那副迂腐不化的榆木脑袋,我们都坐着吃饭,你以为你杵在一旁有多好看吗?”
想来是费成德被师门中最小的师妹给讽刺惯了,此刻他也不生气,笑着抬头,自然而然的对初青说道:“卫夫人说笑了。”
他此话一出,桌上的三人均是一愣,卫湛首先略缓的眨了下眼睛,意味不明,随即又低低的开始咳嗽,倒是一旁的燕王卫策神色中有了些欣慰,但面对自己的兄长不便表露,只能一脸漠然的移开视线,而唯有初青,在听见这一声阔别已经的“卫夫人”时,略微蹙眉的盯着他看了看,见费成德一派从容不似作假,她随即又移目似无意间往燕王的方向瞥了一眼,只一眼便将眸中的些许疑惑一一消除,最终她还是无声的笑了笑。
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她私自悔婚自行出嫁时费成德已离开师门进京求取功名,之后明家变故,江夏更名,而活下来且相识相知于明氏之人当年也大多被卫湛刻意迁走,远离江夏府,留下的自然三缄其口,不再提及明氏丝毫,怕被无端牵连,因此这些年来,知道明氏或者敢于提及明氏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是当年在江夏府闹得满城风雨的明府大小姐自行嫁娶与明氏断绝关系这样的大事情,在岁月的洪荒里不过就如石上细沙,偶有风尘袭来,便早已无影无踪。
而此后从未相见过的他们,多年后费成德对她的这一声冠以夫姓的“卫夫人”又从何说起?
初青不动声色的捏紧自己手心里的如意馒头,看着坐在自己左右两边的男子,突然间脑中有微光一闪,她随即很高兴的笑了起来。
“朕来于此,表妹至于高兴成这样吗?”卫湛有些疑惑的看着那个兀自在一旁傻笑的女子,有些揶揄的笑问道。
初青笑而不答,略微垂下眼眸。
原来如此,难怪太子卫褍罔顾一国储君之位,崇尚致良之学,疏理帝王权谋,宁愿艰辛远去前线也不愿回朝固政,以位大宝。她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夫君,眨了眨眼睛,一直在笑。
从前她还担心他手握重兵,怕等那孩子登基,首当其冲就会拿他这位位高权重的皇叔下手,谁知……那孩子哪里还会有登基的机会?
有个自小便教授你致良知学的老师,哪儿还会看得上帝王权谋?
她扭头看着自己的同门,不过连知天命的岁数都还没有到,可满头却都已是半白的无数银发。入世二十年,宦海沉浮千般对错,唯有心志留存,不负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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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能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初青没有想过还会有锦上添花的戏码发生,对于这场建立在血海深仇,亲情爱情的杂乱戏码里,她今日走的每一步都是从前在她脑海中精心设想过千百遍的,就连她自己,她也没有放过。
可今日送上门来的这一出,初青觉得“锦上添花”四字已不足以形容。
——表哥,你拼命守住的天下可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撕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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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怎么来了?”卫策接过归宁送上来的茶水,亲手给先给卫湛倒了一杯。
卫湛顺手接过,正要喝时,身旁站着那两个一直默默无闻的青衣侍从突然出声阻止:
“且慢陛下。”
看着他们手上已不知在何时就准备好的验毒银针,卫湛挥了挥手,微微有些困倦的语气说道:“这次就算了,朕与家里人吃顿饭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他话虽是如此说,但那两名侍从却依旧紧绷着面容死死盯着卫湛杯中茶水,仿佛只要卫湛一个不舒适,手上的银针就会朝周围人立马射发——见卫湛说罢便举杯一饮而尽,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扑哧”初青不合时宜的笑了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小庭里显得颇为突兀——接过卫湛投向自己的疑惑后,她示意他扭头看了看自己那两个紧张万分的侍从,戏谑着笑道:“果真是缺德事做得多了,如今就连喝口水都得找人看着,”她说着将脸凑到他跟前,突然一本正经对着他问:“表哥你中毒了?是不是要死了啊?有什么要交待……”
“放肆!”
费成德已经花白的胡子被气的一抖一抖的,可除了那一句“放肆”,被他颤抖的手指着正在说着“大逆不道”言语的初青停嘴后,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被呵斥的女子瞬间冷了眉眼,她看着自己的同门,一时竟然生出些惋惜,可惜:
“费成德,慕容先生有没有教你一臣不侍二主的道理,我不知道,但你这狐假虎威的本事倒是自学的不错。”
“你——”费成德为人厚实,不善机辩,一时又被道破如此尴尬的身份,面上颇有些难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直在旁静观的燕王卫策有些好笑,又带丝丝宠溺的看了看初青,终于开口说道:“费公远道而来,先下去休息片刻吧。”他没有制止初青对费成德的无礼,除了想告诉那人,凸显她如今对于自己的不同之处外,只是适当的开口为自己的人在皇兄面前挽回应有的颜面,如此而已。
费成德得燕王卫策之言,面上已然有些紧张,但还是恭敬冲在座的三人行了礼,选择好去向,退了下去。
而初青一语挑破在座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后,却只见在座的卫氏兄弟二人极有默契的都没有顺势谈及这件事,反而还故意岔开话题:
“朕听说你们夫妻重逢,就来看看。”他回答着卫策刚刚递茶时的问题。只是,问者不求果,答者同样。
“是来看再怎么想法子拆散我们?”就如平常聊天一样,初青淡笑着看着归宁带着一众侍女将准备好的膳食一道道摆上石桌,然后跪在一旁等着吩。
“归宁留下伺候,其余都退下吧。”挥退一众侍女,卫策示意正端着初青汤药的归宁将手中托盘里的药碗呈给他。
“表妹总是会多想,你与朕自小相识,现如今你又嫁给了七弟,咱们俩亲上加亲的,何必老说这些不中听的话,给自己徒增烦恼。”卫湛首先拿起调羹尝了尝摆在近前的翡翠汤,觉得味道不错,于是又喝了一勺,吓得侍候在一旁的两个侍从脸色都已经惨白,……
“哼,”初青似娇嗔般轻轻哼了一声,随即侧过脸绕开了卫策端来的汤药,并随手理了理靛青色的衣袖,这才抬头看着他,似问非问般说道:“亲上加亲你就拿美色骗我,再杀完我全家?”
她故意将卫策当年之举说成是男色诱惑,便是不想便宜了此刻一直游离与她与卫湛之间沉默不语静观事态的燕王卫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