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雨晴烟晚
青竹小筑里有一个不大的小庭子,地上铺着几块青白色的大方砖,正中央里长着一颗年岁很大的银杏树,粗壮的枝干上面枝繁叶茂,一片葱葱郁郁之下有一方小巧的石桌与四只小石墩,泛白的石头表面俱都刻着些繁复且细小花纹,但细观之下却只显素雅而不见雍奢。
清淡的膳食一道道摆上了石桌,卫策将怀里的女子小心扶坐在小石墩上,然后又为她理了理袖口的几丝褶皱之后才紧挨着她坐在一旁。
归宁将所有的膳食都摆好之后便福了福,随即带着所有的奴仆悄悄退了下去。
经过这几日细心的调养,初青手上的刀伤已经好了好多,虽然贺晟自那日在点香楼眼见初青失智之后随卫策离去,便再也没有插手她的病情,但好在摩纳滕这几日搬来了青竹小筑,亲自看护起初青的伤势来。
正午的阳光晒得地面暖洋洋的,卫策将盛满清粥的白色小碗端起来,舀起了一勺吹了吹,然后又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感觉温度刚好,然后才喂给他的妻子。
初青静静坐在小石墩上,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前方的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安静的吃到第三口感觉不到丝毫滋味的粥饭之时,庭中恰有一阵微风拂过,紧接着一片泛黄的树叶飘落至她的发髻上,卫策不甚在意,顺手将其拂落在地……
看着初青紧闭的嘴唇,卫策将递过去的第四勺清粥收了回来。放下小碗,他轻轻握起初青已经拆掉纱布的双手,盯着她那双如琉璃般的双眸,温言道:“不好吃是不是?”
没有回答。
预料之中,卫策接着对她说道:“我知道你不爱吃这些清淡的,可怎么办呢?你生了病,目前只能吃这些……这样,我答应你,等你日后身体好了,咱们就再也不吃这些了,可好?”
依旧安静。
卫策强自苦笑了一番,然后放开她的双手,重新端起碗试好温度后将清粥送至初青的唇边,见她依旧不张嘴,他笑着劝道:“青儿乖,吃了饭我们的病才能好得快……”
“砰。”
意料之外,初青突然抬手一把掀翻卫策手里的小碗,碗应声而落,白色的粥混着碎碗片撒了一地。
“你……”卫策没有想到初青会突然这般动作,从前的卫夫人向来都是温温柔柔,对他笑言相待的,这般境况……瞬间的惊愕之后,上位者的强势习惯顺势而出,但他只刚刚说出了一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一直处于呆滞中的女子缓慢的弯下腰,伸手捡起刚刚被卫策拂落、此刻正躺在他脚边的那一片已经泛黄的树叶。
她不会言语,只是盯着手心里的那片树叶看的出神,已近深秋,难得这颗银杏树依旧如夏日般的葱郁,但终究还是奈何不了凋零的命运。
卫策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如今这般偶有神智的动作,短暂的蹙眉之后微微笑了笑,然后吩咐人将地面打扫后又端来一碗清粥,温言劝说着初青:“无论如何青儿,饭你是必须要吃的。”这一点绝对没有商量退让的余地,只有见她每日里哪怕只是多吃一口,卫策对于她日渐衰败下来的身体才不至于惶恐难安。
而初青捡到树叶之后,倒也再没有其他动作,乖乖的坐回石墩上,张嘴喝着卫策喂给的一勺勺清粥,眉目不变。
李德山带着摩纳滕从前厅而来,行至庭中树下,李德山首先冲正在喂饭的黑衣男子行了礼,“殿下,有急报传来。”
卫策点点头,并没有因为突然而至的急报放下手中的碗,反而是依旧配合着初青的速度,一点点将碗里的清粥慢慢的喂给她。
而站一旁的摩纳滕难得见到这样温情的燕王,笑着对正在着急的李德山说道:“急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李大人你说呢?!”
李德山所属暗羽如今与摩纳滕生了嫌隙,此刻听他如此说,李德山首先见自家王爷并没有什么表示之后,然后才礼貌的冲摩纳滕微微颔首,但什么也没有说。
摩纳滕什么人,天生的察言观色,他自与明初青有了承约,中秋之夜假醉袖手之后,燕王手下的人是怎么想他的,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正因为如此,面对李德山此刻的客意疏离,他毫不在意。
最后一口吃完,卫策将空碗放下,面对着一旁在火急火燎的急报中等待的李德山,他拿起白色的手帕不紧不慢的替初青擦拭着嘴角粘上的少许粥渍。
摩纳滕瞧着李德山眼巴巴的等着燕王的着急神色,眼眸微动,笑着冲正在为自己的妻子小心擦拭到手指的王爷说道:“说起来那位贺小公子真是不虚神医的名头,经他之手的那几位药虽都是简简单单的寻常药物,但却实实在在的控制住了明大小姐体内的‘无忧’。”
卫策手中停顿了一下,点点了头,仿佛是不愿意在初青面前提及此事,摩纳滕见此,却接着说道:“王爷也不必过于忧心,明大小姐神智虽然受损,但并不是不能从外力补救,倘若是日常中多见一见从前的人或事,想必多少也还是有些益处的。”
从前的人或者事?卫策握住初青的手指,看着她如今呆滞着双眸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手心里的那片泛黄的树叶,他不由得微微苦笑了起来——从前的人大多已死,而从前的事情……若是从前没有发生,那么她是不是就不用变成今日这般摸样了?!
摩纳滕见燕王卫策双眸紧紧锁在妻子初青的身上,眸光闪烁了一下,接着说道:“今晨我去陆小侯爷那里为知了姑娘复诊,本打算请知了姑娘来此探望明大小姐,谁知您的文妃娘娘早已快了我一步,已将小侯爷说服,带着知了姑娘来了青竹小筑。”
正说着,文妃一身丁香色素简衣裙从前厅走进来,见着燕王卫策行了礼,一旁的摩纳滕与李德山也赶忙向她见礼。
卫策半拥着怀里的痴傻女子,冷眼看着文妃身后一副不是很情愿的陆成与面色苍白的知了俩人。
陆成携知了先给卫策见了礼,而摩纳滕见卫策半搂着初青依旧一副不打算撒手的摸样,假意咳嗽了一声,笑着说道:“既然知了姑娘已经来了,又有文妃娘娘在侧相帮,明大小姐该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言下之意,还是劝诫卫策放心初青,该是到了处理这几日堆积如山的公务了。
而此刻就连文妃也看出了摩纳滕与李德山的着急,听着摩纳滕正说起自己,文妃赶忙点头应承道:“殿下放心,我们会照顾好明姐姐的。”
卫策听到如此保证之后,首先看的却并不是文妃,而是将目光投到了明初青从前的贴身侍女——知了身上。
明玄重将军爱女心重,在女儿私嫁出门后,表面虽宣布与她断绝父女关系,但私下里还是怕她在外吃苦受气,而知了自小就是被训练在明初青身侧,功夫出自讲武馆,身手自不必说,因此明玄重后来使计将知了送入青竹小筑——自己女儿的身边,作为贴身保护。
此时的知了穿着雪青色的缎裙,面色依旧不是很好的摸样半倚在陆成的手臂上,冷眼看着这个不大的庭中坐在小石墩上一脸呆滞的女主人之后,她面上并无诧异之色,想必已是知道了初青今日的这般情景,但牵着她手的陆成却感觉到了她手指的颤抖。
卫策看着知了正瞧着自己怀里的女子一直也不说话,直至摩纳滕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漠然着神情冲他点点头,表示应允。
只是轻轻的颔首,连一句承诺也没有,但当卫策看到她点头时,终于还是放开了初青的手。
轻拂了拂妻子的脸颊,他轻声嘱咐她:“乖一些,我很快就回来。”
初青无动于衷的看着他,静坐在一旁,一语未发!
虽是万般的不舍,但燕王终是在李德山等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的情况下离开了小庭子,去了书房。
陆成随燕王也一并离去之后,归宁给文妃与知了也分别上了茶水,又收拾了小石桌上的膳食,然后才带着侍从悄悄退下。
除了偶有微风拂过,庭中依旧安静,初青如今失智失语,坐在石墩上什么也做不了,知了虽心底怨怪与她,但见她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不便再说什么,她走过去背靠着粗壮的银杏树干,微闭着双眼,仿佛正在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倒是一旁的文妃坐在方才卫策的位置上,想说些什么,但一见她们主仆二人一副各自沉醉的摸样,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阳光直射,西斜,就在文妃已经无聊到快要发疯之际,坐在一旁石墩上一直一动不动的女子终于有了动作,之间她抬起头,扔掉了手中早已经被她揉碎的泛黄树叶,在文妃略微吃惊的摸样下缓缓站起身来,然后一步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