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元怀景坐在床沿，握着沉睡中女子的手。她眉头紧蹙，面容惊恐，断断续续的呓语着，似在竭力地摆脱什么。元怀景忙俯身轻摇着她的肩膀，唤着她的名字，想要再次把她从梦魇中叫醒。
高月只觉身处一片险恶的混沌中，目不见光，足不着地，惶惶挣扎。
依稀间，听见了声声呼唤，并越来越清晰，如一束明媚的阳光穿过茫茫的混浊，为她指引了一个方向。
她一下子明白了应该去哪里。
有一个人始终牢牢地握紧她的手，不离不弃。
看到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元怀景松了口气，疼惜地抚上她的脸颊，“又做恶梦了？”
高月对上那张俊逸而熟悉的脸，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他身着丧服，头戴丧帻，苍白的脸庞看起来清瘦不少，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但他却朝她微笑着。
不用点破，她也能明白他心中所想，因为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了，温柔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很珍贵。
高月突然热泪盈眶。
她企图以手支起身子，不料手指吃痛，手臂一软，没有成功。元怀景见状急伸臂到她脖子后面，将她揽抱起来。
怀里的女子伤心地啜泣着，那份丧亲之痛，元怀景感同身受。但此时空空落落的心仿佛又在提醒着什么，他的眼神有点飘渺。
家中变故太多，让一直活得毫无挫折的元怀景除了伤痛外，还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茫然。他没有太多的心神可以去伤痛，元家失势，危机未过，等待着元府上下几百条人命的会是什么？
大哥元怀楚死于诏狱，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舆论也渐为元家抱屈，但又如何？这些日子来，他走访无数，企图力挽狂澜，但朝臣们见风使舵的本领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世态炎凉。
父亲在世时的谆谆告诫，此刻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你将来便知为父的苦心。一个人一旦进入了这种权势的角力场，是不可能明哲保身的。一旦失败或退出，就意味着性命不保，家人亲信和部将幕僚也会因此蒙难，所以为父不能退步。你们几个是我的儿子，为父需要确保你们在我百年之后，能够有能力保全自己和庇护子孙。”
可是父亲，为何这些遗忘了的，曾经不以为意的嘱咐，竟一字不漏地回来了？元怀景只觉得那字字句句，第一次入了他的心。又或许，浸润在这样权势熏天的簪缨之家，有些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于心底扎了根……只需一个契机，血液里的奔腾便会掀起风浪，一如他那些冒进不屈的先人。
元怀景又想起了自己父亲曾经做出的种种敏锐的预见，包括蜇伏十年的高离……
他一辈子都在为自己及亲信争权夺利，排除异已，将朝中大权牢牢掌控，最终却极为讽刺地将一切都断送在自己的亲信手里——而不是政敌手上。
身居相府属吏之首的丞相长史周颐，此际象脱缰之马般，扬眉吐气、呼风唤雨，欲将元家连根拔起。
面对这一切亟需解决的燃眉之急，元怀景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无力。
他心如乱麻，却仍小心翼翼地，为免再让高月想起伤心事，着意往乐观处引导，“派去暗访的探子回报说，至今还没有发现高将军下落，大概已经脱身出城了。他一定会没事的。”
高月听出他喑哑的声音有几分孤绝无助，明白这时候不应该还让他忧劳挂心，遂离了他怀抱，强抑悲泣，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用担心，我只是做恶梦而已……”
元怀景见她红鼻子红眼眶地怪笑，反倒真笑了出来，轻刮了下她的鼻子，道：“你这小傻瓜。”
凝视着她水盈的眸子，元怀景突然间觉得难以承受。又将她搂进怀里，确定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后，他的脸上又现出疲惫的茫然。
元家如今风雨飘摇，他还有能力带给她希望吗？
嗅着她发际的清香，他的双手越箍越紧。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原来自己也需要一些依傍。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十八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需要改变点什么了……
室内那檀木雕花的围屏边上，元怀烨已驻立半晌。
眼瞧着自己的弟弟在床榻上忘情地紧抱着高月，且两人都对自己的出现毫无知觉，元怀烨又悄然退了出去。
刚出主屋，见一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走过来行了礼，元怀烨逮住问道：“这院子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
想到方才因无人通报，才会一路走入正室并撞见那一幕缱绻，心中顿涌怒火，“前后院和厢房各处，连个侍候的人都见不着，我看你们是狗胆包天了！”
这小丫头本是膳房里的一个粗使，平常没有机会接触到主子，这回被元怀景亲点送饭已让她不知所措，眼下又被元怀烨喝斥一通，吓得当即放下食盒跪伏在地。
“大人……奴婢来这院子时就是没人的……听说人都被调去殡堂了。”
“殡堂？”元怀烨双眸一闪，顿时知道是谁人所为，却只吩咐道：“高小姐这边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亲自来找我，莫怠慢了客人！”
说完，径往东边院阁走去。
这相府如今不复往日光鲜，红楼朱阁、雕梁画檐虽依旧轩昂色亮，但阖府上下，各处厅殿楼阁、穿堂厢庑皆悬灯挂幔，哪里寻得着昔日锦衣华服的公侯席筵？
元怀烨一路穿行，身着丧服的仆役来来去去，见他走来，纷纷见礼。
靠近殡堂时，耳边铙钹叮当，挽歌袅扬，愈发显得泠冷凄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如虹的气势已是昨日风景。
一时元怀烨进了正房，一妇人正面榻上独坐，旁边立着一群侍奉的丫鬟婆子。那妇人约摸四十岁左右，眼角眉梢间仍可窥得当年风华，虽一身素服却难掩周身上下的含威气度。
“给母亲请安。”元怀烨上前见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