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南郊劝耕,大部队从驻地开拔后,兵分两路。一路向洛河南部的水田进发,另一路将驻营所用的物件辎重以及祭器酒具押送到西水岸的行宫暂时搁置。
洛南的成周为周公的封邑,辖区内有大片的耕地农田,土地肥沃,气候适中,每逢丰收之际,诸地进献上缴给天子的粮食,有一半都出于此处。教化之地内,民生富足,风气纯朴,天子王室选择连年前往此地布种劝耕,鼓励人民勤劳务农,从而此地的民众对于天子的到访早已见怪不怪。
一路上围观的人群并不见少,索性秩序良好。直到目的地,水田中早已守候好了助耕的仆农。装扮喜庆的春牛头上拴挂着红绸花团,角上缠了彩锦,套好犁,由一白发翁牵抚着,候在了田地中。
劝耕,也叫鞭春牛,通常是由王上与王后两人同执一鞭,虚扶耕犁柄,作势鞭挞三下春牛的后脊,以模仿农人春耕播种的方式来表达王室对于农耕的重视,并祈祷年末庄稼能有好收成。
而如今新王尚未登基,这项任务便由王位的继承者与一国之母共同完成。
王后已经先一步下到水田中。田地里尚未灌溉,土壤干湿度恰好,泥土并不怎么沾履,但直抵犁耙前的一段路还是被悉心的铺上了绣有稷黍五谷祥纹的锦缎。
粟粟端着黑漆木盒,里面躺着一把乌黑铮亮的犀牛皮软鞭。
呈递到姬林面前时,他看了她一眼,伸出的手略为颤抖,最终把鞭子拿在手中,却依然还在犹豫,迟迟不动。
粟粟不知道他又是哪根筋纠结不通,不由小声催促:“王孙,大家都等着您呢!”
从稷神祭台接过木盒到姬林身边的这一路没有旁人,但周围百丈之内列席者众多,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杵在空场中难免招徕大片疑惑探询的目光。
姬林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将软鞭往冕服的衽中一塞,摊开双臂旁若无人道:“给孤整理一下衣冠。”神情很是泰然。
粟粟一愣,心中暗嚷:这家伙怎么又不分场合使性子?!
可大庭广众之下,他摆出了这么个安等原地侍候的架势,她又如何敢不从?当下拂了他王孙的面子,就是跟整个王朝过不去啊……
于是踮着脚,从冠冕一直给他正到袖袍下襟,粟粟如芒刺在背,而姬林却坦然自若地承受着八方投来的目光与私语。
“妥当了,王孙。”粟粟俯身从蹲着的姿势站立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有些抱怨的目光中夹带着一丝央求的神色。
却看见姬林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唇角,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邪邪的光,似乎好戏还在后面。他忽尔顽性大发般指点着粟粟额头上的春幡道:“你这个比孤的好看,快取下来,跟孤作换!”
粟粟当场无语。
那边王后开始催促:“王孙,莫要误了时辰!”语气中已有暴风骤雨潜伏之势。
一边回身致礼道“王祖母见谅,片刻即好”一边转头又对粟粟威胁着“听到没?速速取下给孤带上。”姬林已经一把抓下自己原先戴得好好的春幡捏在手里。
粟粟拿他无法,心中哀叹着“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混世魔星”,又万幸大哥押送贵重祭器回行宫,好歹不在这里,没叫他看见自己当众被为难的窘迫场面。无奈只得取了头上的春幡给姬林绑在额上。
“林蘑菇,你等着!”她在他耳边恨恨地磨牙。
“好,孤等着你。”他郑重好似承诺。语气中并无嬉笑之意。
粟粟忪怔间,他已起身,复而从衽口中取出方才放入的软鞭,转身朝田里走去。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粟粟走回侍者的队伍中时,全然没有在乎旁人的窃窃私语。他们无一例外正忧心忡忡地讨论着,姬林反常的举动下暗含的深长意味。
“储君在这般庄重的场合下任性所为,实在太不合时宜了,有失尊度啊!”
“幼鹰初猎,弱獒自食,一开始总难免行止毁败,谁又能初事尽善美?关键不在是否做好,而是做了没有。王孙这样当着群臣之面,自作主张行事,似乎是首次……”
“王孙此举,可是在试探中宫?”
“不会吧,就算是翅膀硬了,胆量怕也不足……”
还好没有人上心粟粟的身份来历,恐怕在他们觉得,若是换了别的女子,王孙一时兴起也会那样做。
却忽然众人之中爆发出一阵抽气之声,接着就是慌乱的惊声叫嚷。
粟粟还在往回走,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面前方不远处的人群已经慌乱成一锅粥。
有人大嚷着:“不好啦!牛惊啦!”
又有人惊呼着:“王后!王后被牛拖倒了!王孙呢?王孙在哪里?护驾!快快上人护驾!”
却只见着满场的老弱文臣与宫婢侍妾四下慌乱逃窜,你推我攘,如困兽仓皇,又哪里有持械穿甲的兵丁卫护的影子?只有一些手持木杵的农奴和长矛的步兵涌上前去,作势威吓,却又被疯了横冲直撞的蛮牛给逼退了回来。
原来周公所辖向来治安良好,而这毕竟又是成周,王城的卫军便由校尉统领带着押送贵器先一步回行宫了。
公子忽临走时还专门提醒粟粟千万要注意安全,又开玩笑说若是去一趟农田也能闹出状况,那她真是小娇娇,这辈子注定要养在深宫里了……
可谁又料想得到,连耕牛也是会发疯的呢?
整个农田与埂间已经乱作一团,人们尖叫连连四下奔逃,逃得越快,疯牛追得越凶!转眼间已经搙倒了好几波,大有不把在场能跑动的全部掀翻不罢休的趋势!
粟粟看见王后的红裙铺在地上,周围围着一群步兵,护卫着中间躺倒在地的人。但她没看见姬林。他怎么样了?可还安全?人又在哪里?
她起先就察觉到他的反常,而现在她更觉得这件事情发生的蹊跷,没准与他有莫大的关联。
她向相反的方向跑,想在混乱中去确认一些什么。却忽然被人扑抱着腾空落在了人群的外围。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不要命啦?”刚刚落地,就听到头上传来训斥声。
粟粟抬头一看,竟然是大哥的好友曲攸。
“曼伯既然不在,攸便替他看好了你,免得出状况他转而来找我的麻烦!”面前这个家伙虽然也一张神清俊朗的脸,但此刻环胸抱臂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表情看来拽拽的有些玩世不恭。
粟粟想着他与大哥关系亲切,也便没有介意他的态度语气,而是抓着他的手臂,一边摇晃着,用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乖乖妹的脸向他恳求道:“曲大哥,您会武功,何不仗剑救人,斩了那头疯牛?您看那边的场面,快要收不住,不知道还要伤多少人呢!”
曲攸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翻了翻白眼,摊手道:“他们如何,与我相干?本公子把你看好就是。”又呲笑道:“那帮老骨头成日里围坐一团,如朽木一般,趁此机会让他们跑动跑动,也算锻炼了筋骨。”说完哈哈大笑。
粟粟呆看着他外表笑得爽朗无邪,却实际装了满腹作弄人的心思,只得摇摇头,知道指望他去打探姬林的消息是指望不上了。她向人群中踮脚探头张望,见还是那个混乱的模样,不由又心急起来。这一急,脑中似乎有什么过往的经历钻了出来。
她忽然一击掌,拉住曲攸的衣袖道:“我有个主意,能治得了那头牛,你跟我来!”说着就拽着他往人群纷乱处走。
曲攸被小丫头拖着,很不情愿,却又好奇她的主意。这便到了摆放祭品的社案旁。
案上有铜镜一面,粟粟取了下来,拿在手中。对曲攸道:“你想法把那疯牛引过来,我用镜面反射阳光灼它的眼。记得牛的眼睛感光非常低,若是被强光照射会瞬间失明,它看不见东西便会惧怕,届时脚下的奔驰会放慢,便容易被人群起制服了!”
曲攸将信将疑:“引它过来是没问题,可若是你的方法不管用,咱可是引火烧身啊!”他将手扶在腰前悬挂的镏金剑柄上,有些讪讪地道:“实不相瞒,我乃文职,平日的佩剑只作装饰用,是斩不死牛的。”
粟粟瞄了他一眼,心说难怪你不出手呢,还尽找借口,切!
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道:“放心吧,我小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记得大人们就是这样对付过去的。”虽然这句话多半是在扯谎,可粟粟脑海中相似的记忆却如同雨后的浮萍,渐渐冒出端倪来。朦胧中,似乎有一个少年的身影一晃而过。
曲攸这个无乐不欢的,倒是真想证实一下这个小丫头的说法,便同意了她的提议。他心里盘算,若是真有危险,自己带着她躲避开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两人通力合作,一个举着铜镜摆好了架势,一个从架上抽出一副长弓,引弓搭箭,姿态凛凛如苍松劲柏,箭端瞄准远处人群里奔跑乱撞的牛。
箭如疾闪,霎那间窜出,一声厉啸,正中牛腹。疯牛吃痛,向着刺伤它的方向调转了头,疾驰而来。
转眼间便到近处,粟粟测好了光,铜镜一翻,反射出的烈日强照正好打在疯牛脸上。
那牛脚下一滞,似乎顿时摸不清楚方向,原地停顿了瞬间。就在粟粟以为目的达到,心中开始庆幸的时候,那牛腹上的伤口却似乎加重了它的怒气,它那蛮蹄子在泥地里一蹬,凭空将脚下的泥土蹬翻了起来,这就又蓄气了一股子劲,冲着粟粟和曲攸的方向汹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