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子病逝的讣告发出。三日后,便一封加盖有王后亲印与三卿六部主事官员联合题字的国书在朝堂被宣读,一致商榷通过,将先太子姬泄父嫡三子姬林,过继给已逝太子姬狐为嫡,继任储君,以奉宗庙。
举朝皆知,并无异言。
……
东宫灵殿。
姬林头戴孝巾,身披孝麻端跪大堂中,如同一尊石雕。
清晨含着水气的寒光从窗棂投到地板上,光斑随着时间缓缓爬行收拢,而他,纹丝不动。
有奴婢拉开门扉,冲屋里轻声唤道:“殿下,时辰满了,请回宫歇息吧。”如是招呼几声,见殿内之人毫无反应,只得进去搀扶。可谁知微一触碰,那人便歪倒在地,吓得她惊叫连连。
东宫西侧为方便王嗣为太子守灵,而临时辟出一方院落做居所。
姬林被众宫人七手八脚从灵堂抬回来时,已悠悠然醒转过来。
躺在床榻间,听见外间刚请来瞧诊的医官对使女说道:“王孙脾胃虚寒,忌劳倦、忧思、身冷、不食,可老夫今日一察,殿下竟几样都占齐。如此下去,恐将不妙,还望转告殿下以身体为重。”
使女应下,又由着医官交了方子,一面送他出门,一面招呼了婢子去药所抓药,又小声遣了人去将王孙的病情报给王后与周公。
听见有人撩帘而入,姬林迅速闭上眼假寐。感觉到来人在自己床前停滞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然后便去开了阴面的一扇窗,继而转身匆匆离去。
脚步声一直退到院里,听见她支退了左右去打水、煲粥,一众人等忙着出门各做各的,纷杂越来越远。院落的大门随后闭合,落了闩。屋外霎时间寂静无声。
姬林于是再度睁开眼。他仰面躺着,红肿的眼眶中,那对比平日更大的眸中布着血色,呆滞而略有些涣散的盯着头顶的床帐。
他,方才在太子灵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那个生前从不曾照面的叔父,死后成了他的爹……
他缓缓合眼又睁开,容色灰暗,连勾唇嘲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这个疯狂的世界,还有什么,是他姬林十二年的人生不曾遇到过的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永远的闭上眼?……就算像现在这样,极度折磨自己的身体,依然阻挡不住一双双无形的大手将他吊起,如悬丝傀儡一般挂在众人抬首可触的地方!
被褥下,双手紧了紧,数日来疏于修整的长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忽然屋内一侧的窗架扇动发出了轻微响声,只是一下,接着是比寻常更静谧的无声。姬林合上眼,更加肯定了既然不是风吹的持续声响,便是有什么从那里进了屋来,又联想到之前使女离去时开窗的异常举动,心中便突突地涨了一下。
他闭着眼,凝神去感受眼帘外轻微的光影变化,心中有疑惑,好奇,甚至兴奋,却没有惧怕。大不了一死……他想,竟觉得绷紧的神经顷刻间得以解放,遂暗道: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床头站立的人,挡去了大半的光线。姬林等待他的行动,足足从胸中激荡如擂鼓大作,撑到实在憋不住,眼皮抽跳如筛麻。
却听那人开口,声音沉如钟:“王孙,时间急迫,可否起身说话?”
姬林脸色变了变,纳纳然睁开双眼,看见一身黑衣蒙面的男子恭立于自己床前。
他只略怔,便一把从床榻间撑了起身,惨白的十指抓上那黑衣男子的革布箭袖,拉扯着他急急问道:“母亲可好?母亲可好?”
黑衣男子被他摇晃着却纹丝不动,低垂着眼帘避开他的目光道:“属下替夫人为王孙带口信,夫人不日将受命启程前往大王孙的封地,恐日后无缘再返王城,临行之前想见王孙一面。”
姬林一愣,转而丢开他的手臂,颓然坐回床榻,口中念叨几遍“怎生这样!”又“如何是好?”,他眼中闪烁着急切,血红的瞳子好似要滴出血来,忽然一咬牙,转身对那人昂首正色道:“孤要与母亲同去!你此刻带孤出城,将孤安置一处,孤等着你们!”
“不可!”黑衣男子压低声音急急喊停,紧蹙的浓眉下,一双鹰眼瞪大,依然没有直视眼前人,而是看向他颈项以下:“王孙要留下来做天子!”停顿又加重语气道:“也是夫人的意思!”
姬林身子略向后一滞,转而鼻翼轻抽,一声冷笑嗤了出来:“哼,天子之位就真的有那么好?为什么她到这个时候还念念不忘?”继而神色一暗:“把孤养大原来是为着这个?”
黑衣人知他说的是气话,闭阖又睁眼答道:“……王孙不该这样说,夫人一直以来对于王孙的爱护与情义,应该没有人比王孙自己更清楚……夫人如今舍弃了自己,接受从此与王孙生离之苦,也只是希望王孙能得到幸福……”
“不可能!”姬林低吼出声,薄唇微颤,声音哽咽道:“离开母亲,又谈何幸福?你问她,当真放得下吗?当真能吗?这天子做了何用?连亲母也无能奉养……”
他略一停顿,似乎脑中思绪激烈冲撞后得到了什么,忽然起身下床汲鞋道:“孤要去求王祖母!孤会如她所愿去坐那个位置,孤也会奉养那所谓的嫡母,要孤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母亲留下来……只要母亲能留在孤身边!”
“王孙!”黑衣男子伸手去阻止他,“万万不可啊!王孙!”
此时院门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冲房门处而来。
黑衣人低低咒骂一声,转身从来时留好的退路避了出去。
端着粥汤的婢子进得内室,看见一身雪白亵衣的姬林正抓了一旁备好的常服急急往身上套,赶忙将钵子们放在窗边的案几上,抢过来帮他穿,口中问道:“王孙怎的不歇了?您还病着呐!可仔细身体啊!”见劝不下来,又只得殷勤探询道:“王孙这是要去哪?……王孙别急啊!婢子帮你!……王孙,王孙!”说着便随着如风般卷出门的那人赶了去。
林王孙拖着一副病怏怏羸弱的身子横冲直撞,从东宫里出来,便直奔中宫而去。后面跟了一众仆妇,没一个敢上前阻拦的。就这样直直让他闯入了王后正殿。
王后刚用了午膳,立在外堂里摆弄窗前悬挂着的鹦鹉,有婢女慌慌张张进前来报了一声,只容她脸色微变的功夫,尚未来得及下指示,姬林便由一群婢女拱着撞进殿来。
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朝着王后的方向跪了下去。
后面跟上的婢子才结结巴巴地支吾道:“娘娘,王孙殿下闹着要见你,奴婢们实在拦他不住……”
王后理也懒得理那帮下人,只直直盯着跪在地上的姬林,心中嘲讽:这帮没有眼见得东西,如今是看着这小王孙要承大统,便都生了忌惮之心吧?当真是拦不住?还是不敢拦呢?
口中便提高了声量,对着跪于堂下的姬林厉声怒斥道:“王孙这是要做什么?竟如此莽撞无礼!这哪里像是做储君的人?!”又似随口接的一句抱怨,道:“哼,也不知是谁教的!真是不……”
“王祖母!”姬林压低嗓子喊了一声,劫了她的话道:“孙儿有错,孙儿贸贸然不经通传来见您,确实有违礼数规矩,所以上来便给您跪下,只求您不要气恼,接下来可以平心静气地听孙儿说上几句话!”
“哼,平心静气不了!哀家看见你这样就是恼火!”王后一点面子不给,甚至于仗着祖母的身份,性子也耍了起来:“你要说什么好好说!这呼天抢地的算是什么?”
姬林空咽了一口,一时无言以对。他当然知道自己此行莽撞,但不这样他连这王祖母的面也别想见到!他也想好好说,可有人会听么?有人在乎么?所以才铁了心要把事情往大了闹!这事不能拖,晚一点,万一母亲被遣出宫门,再想回来可就覆水难收了!
他紧了紧眉头,定了定神,说道:“王祖母气恼儿臣也确有道理,儿臣不再为此争辩什么了,儿臣能保证从此以后听祖母话,服祖母管教。只是儿臣有一求,不得不提!如今跪在您面前,诚心诚恳祈求您能同意!您若同意了儿臣,儿臣从今往后便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做储君,成天子,一心一意办祖母交待的事,好好孝敬您与……嫡母亲!”说道最后打了个坎儿,咽了口唾沫还是把那三字说了出来。
王后眼中闪过一抹冷色,开口道:“犯不着如此!哀家自是明事理的人,王孙若请求合理,又怎惧哀家不会首肯?只怕是于理不容的妄念吧?哼!你倒是说说看?”
姬林背后冷汗沥沥,深察这王后出口每一句都在堵自己的路,让他无法理直气壮地把要求提出来。痛恨自己太嫩啊,缺乏辩诉经验!于是一咬呀一闭眼道:“并非不合礼数之事!儿臣只是想将生母安置宫中!儿臣自小便随着母亲,从未离开过!儿臣如今长大,供养乃是天职,孝义亦是载于礼书中的首要之则,丝毫没有违背纲常教化啊王祖母!儿臣小小心愿,对于王祖母来说也绝非难事,只一个旨意便罢,不是吗?”
“笑话!”王后一声叱责,脸皮上肌肉抽动,“王孙糊涂了吗?你如今是太子狐的嫡长子,母亲是太子正妃,哪里又钻出来个生母?”
“儿臣的生母是虢氏!”姬林抬头,一双桃花眼如今布满了血丝,发出妖孽诡异的光亮,“王祖母忘了吗?儿臣可是毕生不能忘却啊!”
……
粟粟端着装有洗净衣饰的小箱笼走在通往内殿的路上,沿途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还朝着正殿的方向指指点点。中宫内,很少看到这种失控的场面,她心生好奇,便拉了人来问。
“是王孙殿下带着病,一身汹汹气势直冲去王后处,貌似还发生了争执……”有略知一二的便满面忧色地解释道。
粟粟皱了皱眉头。林蘑菇?他不好好当他的储君,跑这里来闹什么?
“听说是为了那虢氏师曼流放之事……如今王孙是太子一支的嫡系了,可心里还念着生母,想要留在宫中奉养……只可惜被太后拒绝了……”
粟粟心中一动,端着箱笼朝自己应去的方向走。正好经过正殿之下的花廊,便听见从屋里里面传出了王后的厉喝之声。
“你给我踏实回你的东宫去!这种念头以后想都不要想!来人,给我把王孙送回去!叫他安心养病,不准外出!”
就看见身穿青紫色常服,外批孝麻,头上还帮着孝巾的姬林被人给驾了出来,下了抬阶,顺着主道行远。
粟粟想着自上回春宴的那个夜晚陪着他回宫之后,第二天,他便被带到东宫,王后另外遣了信得过的婢女去盯梢着他,自己又回了浣衣房洗衣服去。只记得那夜他恍恍惚惚苍白的一张脸,如今看着又清减了不少,身子更是孱弱,被人架着如同没有重量般……不由得替他担心了起来。
忽然正殿内啪的一声,粟粟抬头,远远看见是王后摔碎了案上的瓷杯。依稀见她目露凶狠,口中叨念一句什么,如是在殿内踱了步,便走出屋外,向避得老远的众宫婢吩咐着打扫屋子,自己朝后院去了。
粟粟想着她那句叨念或许是咒骂的话,便也没太在意。送完箱笼,路过正殿门外时,却听见里面有尖细夸张,甚至有些滑稽的声音在叫唤。她好奇探头去敲,见窗边挂着一只毛色艳丽的鸟儿,学着人声一直闹嚷着重复的一句话。
“虢师曼,今晚就给哀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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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离:周末众多缘由导致没能更上,这几日每章字数上做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