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日是一年之中最为湿润的时刻,春季的大风吹的人们泪眼迷离,不得不在一派灰蒙蒙的阴郁里迎来一年之计。秋冬又太过于萧索,干燥而寒冷,犹如一把精致利器,一下一下的割着娇嫩的面颊,疼痛尖锐而全面。唯有这灿烂热情的盛夏,明媚多姿外平添几番水草丰美的水润,令人心神舒展。
紫禁城坐处龙脉,意为东来紫气满函关,此处为最终的归属之地。而乾清与承乾而宫正好处于皇城两侧遥遥相望的位置,帝后住所须得相近,这样才能显现出皇后想对于后妃来说至高无上的态度,而历朝太后的住所须得远离年轻一辈的后妃居所,也算是避免叨扰,专心清修的意思。所以在这东六宫中,承乾的地理位置算是很高贵的了,历朝历代居住的都是贵妃一级的人物。这宫殿最大的好处不在于多么宽阔富丽,而是因为它的雅致和独一无二,承乾宫的建造并不是千人一面的按照宫廷的规格来的,而是多多的采用了苏州园林的建筑风格,在别致秀美的同时,也多多少少的有些个不对称的美,院子里还栽着几株病梅,弯曲伸展之间,几点红白星点之梅,或稀疏或浓密的点缀在深棕色的枝干之上,在冬日的银装素裹之间,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此时的皇城已经进入了仲夏时节,阳光没有以前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能力,而是散发出淡粉色的温暖色泽,打在身上并不觉得燥热,倒是熨帖的很。万历一下朝就到了承乾宫,换上一件鼠灰色的纹丝底长袍,靠在院子里的长乐倚上闭目养神。兰若领着宫人在自己宫中的小厨房鼓捣了一个早晨,才端出了一桌比较像样的早膳,她知道万历在夏天的时候喜欢在室外就餐,图的就是个神清气爽,兰若心里暗自叹着,他这个癖好要是搁在现代可就不好办了,那么严重的环境污染,别说秀色可餐,看着周围那么糟糕的环境,不吐出来就不错了。
她刚刚摆好了骨碟和瓷碗,就打发一个宫女去请皇上。没多久,万历就从后院慢慢的走过来,脸上还一如既往的挂着不正经的笑容,他走到独角汉白玉方桌之前,侧着俯下身子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修长的手指挽着长及指跟的箭袖。
“丫头,这都是什么奇异的菜品,这颜色配的还真是不错,煞是好看呢,朕都不忍心用它们一逞口腹之欲了,你这手艺到是见长了啊”万历轻轻地提了提嘴角,眉宇间稍稍舒展了一些。
兰若指着那盘黄白相间的长条状点心说“这个叫陈村肠粉,是用特殊的粉皮裹着鲜鸡蛋与火腿上锅蒸的,若是时辰过了肠粉会变得又干又柴,要是时间长了又会松松垮垮,唯有时辰正好才能润泽有弹性,好吃的不得了呢”
万历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确实美味,这稀饭也不错,香甜浓稠,看来你是很花了一番功夫呢”
兰若故作哀怨的说“我这一天也没什么活计可干,不过也就在这些没用的吃食用具上下功夫罢了,我就是这操劳的命,别人不给我派活我还自己找事儿,闲下来真是无聊透顶”在没外人的地方,兰若在万历面前并不自称臣妾。
万历伸出手来,在她粉嫩的面上轻轻地拧了一下“朕知道你是不甘心让恭妃一人独揽**大权,可你的吃穿用度不还是够用的吗,若是她那里紧着你了,就过来跟朕说,什么好东西朕都舍得给你。不让你揽那个活计也是为你好,虽说外面看着风光,夹板气肯定是不少受的,何况你一个大家小姐出身,在理家制财方面肯定是不如她”说着又舀了一勺豆汁稀饭,想要送进嘴里去。
兰若一下子伸出手去把万历的胳膊按了下去“我也不排您说我是小人,纳人钱财与人消灾,您要不给找些事做,以后就不要想吃我宫里的饭了。受什么夹板气,若搁在以前这话还有理,如今太后娘娘仙去了,皇后惦着救命之恩也不再难为与我,若说受气,除非您和恭妃联起手来欺负我”
“你这丫头还真是狗咬吕洞宾,朕这一心一意为你,你还伶牙俐齿不肯放松。罢了,就赐你协理六宫吧,若是觉得累了可要赶快跟朕说,要是累着了,朕可是不落忍”
兰若俏皮的笑了一下“也好,臣妾谢皇上恩典”说罢还站起来行了一礼,惹得万历又笑了一阵。
兰若看他心情好多了,就试探着问道“我看皇上最近像是有为难的事,眉头总是绉在一起,连脸色都有些发黑了”
“这要是别人问的,早被安上牝鸡司晨的罪名了,唯有你朕是不愿意隐瞒的。说起来你可能也不知道,在朕没亲政之前一直都是张先生把持朝政的,虽说他有些狂妄跋扈,作风骄横,可如今看来张先生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张先生丈量土地以杜绝富人地主私藏耕地,对国家的税收还是很有帮助的。可自朕即位以来,就亲自调查了一番,发现了诸多漏洞。因着丈量土地,出现了好多不法行为,大概齐就是各地官员强迫富户多报耕地,这样他们才能在多收上来的税款里里坐收渔利,结果现在虚增了好多土地,有的地方官员竟然把人家的房屋和坟地都当做耕地报上来,也就多骗了些国库里的补贴。现在可好,虚增了这么多的土地,集市上的物价也就虚增了不少,现在全国各地都出现了物价难调的状况,实在头疼”
张居正新政,最基础的历史,品学兼优的郑兰若还是掌握的很熟练的。“张太师的事迹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据说当年连父亲去世,他都未来得及回去丁忧,结果还让刑部官员和两个翰林参了一本,指责他贪恋禄位,不肯丁忧,甚至把父母之恩之余个人名利之下。平心而论,这么说有些过分”
万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到了解的清楚,朕正是因为这个才为难。你或许不知,朕从前是恨透了张先生的,他把朕打压的甚是凄惨。可自从张先生去后,朕越发感到力不从心,也时常想起小时候张先生陪朕在文华殿读书的情景,虽说现在的天下还算海晏河清,只是世间已无张居正”万历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轻叹。
兰若心想,现在想着后悔了,当初费尽心思除掉人家的时候想什么来的,可看他一副后悔的样子,最终还是不忍心那样说。只是不痛不痒的建议到“那皇上就好好体恤一下张家后嗣便罢了,在给张太师些尊荣,这也不难办吧”
“要是前两天还好说,今日可万万不成了,朕认为土地丈量法太过劳民伤财,就下了道圣旨,那一次丈量都不作数了,朕以后在重新丈量。没想到这下矫枉过正,过去那些张先生手下严格办理丈量的地方官同那些贪官一同都成了佞臣,朕也没办法给他们平凡,否则就会落下反复无常的罪名。由此张先生也受到了牵连,一番彻查,竟发现他的党羽已经深深根植于朝,还查出了欺君毒民,接受贿赂,卖官鬻爵,任用私人,放纵奴仆,凌辱缙绅等罪名,居然一发不可收拾。朕心下也明白,确实有些言过其实,可是朝中对他的积怨一太过深厚,此时要是不将张家灭门抄家,肯定是难平众愤,朕的江山也不稳妥了。所以朕必须心狠手辣”
兰若不解的问道“那又如何,反正你也恨透了他”
万历伸手揉了揉眉心“可这清算居然清算到朕的头上了,做清算的廷臣竟然查出大伴①与张居正串通一气,如今还掌握着东厂的锦衣卫,若不翦除,后患无穷。他们居然叫朕杀了大伴,朕自小丧父,与母后也不亲近,冯保在朕心里可谓如父如母,如今母后仙去,再杀了大伴,朕可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无论如何朕也不能做这种事”
兰若想了想,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当年所学,也就不知道万历朝到底如何处置了冯保。她心生一计,试探的说道“我倒是有一计,只怕皇上怪我**干政”
“你有什么妙计,快来跟朕说说”
兰若用宽大的袖子掩住了嘴,微微一笑,拿出袖中的折印骨扇,展开来后平铺在石桌上,雪白的骨扇上用彩色石刻着‘八仙过海’的图案,兰若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琉璃碗,里面呈着夏日消暑的龟苓膏,因为刚刚熬好,并未凝结成冻,还是粘稠的膏体。她用染着紫色蔻丹的纤指深入碗内,剜出一团龟苓膏,毫不怜惜的把黑色的膏体全抹在了扇面上,霎时一片糊涂,难辨原貌。
万历皱眉思索了很久,抬头看到兰若了然的笑,顿时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他拿起兰若的绢子,细细的给她擦着手指,一边用欣喜的语调说着“丫头,你还真是敏慧,这个方法朕居然忘了,看来朕以后绝不能小看你,假以时日,你的能耐绝对会超过恭妃的”
两人正说得高兴,承乾宫里一个叫做小施的内监匆匆上殿,看到万历就跪了下去“皇上恕罪,刚刚永和宫的人来报,德嫔小主自尽了”
注:冯保,万历帝的第一个贴身内监,被万历尊称为‘大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