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殡天称为凶礼,也称哀悯,吊唁,忧患之礼。陶潜有诗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到,托体同山阿’,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在至爱亲朋仙去之后,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同一种方式,那就是在丧仪上倾尽心血,极现哀思。蓬门荜户的穷苦百姓自然没那些个财力,只能为逝者堆起一座青冢,四周围绕几杆青翠修竹,南柏尾松,如若丧了家翁萱堂,孝子贤孙难免在毗邻之地修建一座蔼蔼草庐,食宿皆在此地,每日闻见东方晓色,在墓前洒扫跪拜,暮色四合之际,采摘一粟一菊,默默思虑,漠然静谧。
至于富贵鼎盛的皇家,在治丧的过程中自然是极尽奢靡之能事,本朝礼仪规整严谨,供奉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君子应当恭敬樽节,退让明礼。漫说万历一心想给早逝的母亲办一个浩大的葬礼以尽哀思,这些从小渐染他灵魂的礼仪,也要求他必须举全国之力做好这件事,这是仁君孝为天下表率的最好体现。
偏偏此时,缅甸莽应礼率众进犯云南腾越,永昌,大理,蒙化。沿途杀戮无数,滋扰无比。今年二月间,万历曾派出朝中军机指挥使吴继登前去抗敌,不成想却叫敌军占了顺宁,吴继登以及当地千户祁维垣,均以身殉国。然而边境不止这一处不安,极北方的女真人趁乱滋事,他们部族里的新起之秀——努尔哈赤,勇猛智慧,绝不容小觑。这内忧外患里应外合,不禁让万历殚精竭虑,身心交瘁,一连半月有余不曾踏足东六宫,每天聚集殿阁学士在乾清宫暖阁议事,**嫔妃之中除了一人谁也不见,在暖阁门外当值的内监每天都能看见娘娘小主串着线一般的来,可都是一脸落寞的离去,手中的点心菜品皆被封的严严实实,丝毫未动。
皇后被移入御花园西侧的长春宫①之后,后,宫大权彻底旁落在恭妃手中。皇后失势,淑嫔失宠,其余九嫔寂寂无闻,此时的东六宫只维恭妃一枝独秀,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出入乾清宫,半月有余也只有她一人见过天颜。
太后的葬礼不因国事繁忙而耽搁,皇上无暇顾及,只能由恭妃与淑嫔两人上下前后的打点照应。七日后,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低矮的天空布满铅样色调浓重的鱼鳞云,太后的棺椁正式移除慈宁宫,在皇子皇孙的护卫之下前往大寿山南麓的十三陵,与先皇同葬一处。
金丝楠挂茵的棺木缓缓前行,两侧簇拥着蓝白色的彩牌楼和三丈六的铭旌幡,赞礼执事诵读由万历亲手题写的谥文“恭惟大行太后,实天生德,作合皇祖,无私如天,溥爱如地,内自宫省之秘,外薄华戎之广,丕冒德泽,以生以成。昔在慈宁,北戎弗若,时恻烈武,参定大计,师于澶渊,克遂有功,南北底定,垂五十年。民获养生送死,功书鼎彝,泽加于后。及我仁祖,将援宣孝,以奠天位,亦惟慈圣,实以从母。先识潜德,宜于室家,施及朝廷。元丰之末,天地震裂,疾方弥留。群公卿士,拱手相视,罔知所措。而大策中定,与天为谋。肆时冲人,实主神器。帷幄既施,号令时叙。稽于众庶,庸一二老。政无旧新,以便民为先;人无戚疏,以守正为用。故士耻奇哀,民知向方。耕田而食,遂底于今。雨旸小愆,责躬菲食。饥馑时告,振廪辍漕。忧世之心,常若不及。人赖其赐,神享其诚。熏然和平,无大灾害。间修咸平之政,大弛逋责,中外所释,以千万计。饥寒者得以衣食,流散者得以安处,歌舞之音,流于四方②”众人皆是啼哭不已,犹如寒蛩不住哀鸣,催人泪下。
万历跪在人前,面色不见哀戚,只是眼角泪水久未断绝,甚至****了膝下衣襟。潞王在旧都平叛军士叛逃,没能赶得回来。跪在万历身后的恭妃神情鲜少的恍惚起来,香薷眯着妩媚修长的眼睛,静静的盯着陵前的火盆,眼前不断地浮现一个个领她战栗不已的画面。
她想起自己亲手炖好了大补的燕窝,亲手端到太后枕侧。李太后彼时刚刚睡醒,看向她的眼睛里睡意夹杂着爱怜,香薷看见这样熟悉的眼神,手里的碗险些滑落,她逼着自己硬下心肠,眼看着太后一口一口的食了大半,她拿起帕子仔仔细细的为她擦了嘴角。
香薷的脸上浮起一个很淡的笑容,看得见的是天真,看不见得是过往。此时已是金乌西坠,霞满西天,橘黄色的暮光暖暖的打在两个女人的脸上,使他们看起来都那么慈祥善良。香薷开口说话,声音清浅“母后,你还记不记得,臣妾进宫多久了”
“怎么不记得,自从哀家把你从王府带出来到现在,也要有十几年了,那时候你还不到十岁,我也还是李贵妃。而如今,哀家是当朝太后,你也为人妻人母,这么多年好像才几个日子,咱们却都不是以前的人了,你看,连洛儿都要长大了”
香薷听了,脸上的笑意更浓“母后,您只知道我是因怀了洛儿才被封妃,你可知我为什么有机会怀上他。说来您可能都还不记得了,我第一次见到皇上,是因为您要我回慈宁宫随便找个理由搪塞给皇上,好让他不去追查你到底在做什么,可是您不知道吧,就是那天晚上,我不情不愿地侍了寝,珠胎暗结。我受此凌辱之际,您在做什么呢,应该是,忙着和潞王的生父,内阁首辅张大人互诉衷肠吧”
太后被这么一吓,差点背过去“你,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皇帝告诉你的,这不可能啊”太后完全慌了神,面色有些赤红。
香薷扯了扯太后身上的被子,自然的给她拉了拉被角,像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温柔体贴“您这就说错了,我见过你们幽会,还差点吓了个半死。您就从来没怀疑过,皇上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皇上是怎么那样凑巧的在您探往张阁老的时候御驾亲临,将你们逮了个现行。这都是我偷偷给皇上报的信,你们母子毁了我一辈子,我怎么能让你们好过”
看着太后愈加难看的脸色,香薷继续说道“可是后来,你为了我和洛儿,竟然不惜与皇上反目,给我挣得这个妃位。我那时心里很是悔恨,怎么能这么伤害唯一疼爱我的人,我是有愧意的,甚至还想做些什么来弥补。可想不到,看到皇上为郑兰若发了疯,你竟然又把所有的事一股脑的推到我身上,害我们母子身陷险境,我才彻底醒悟,我不过是你们朱家传宗接代的傀儡。而且现在,你并保不了我的洛儿成为太子。母后,你在我的眼睛里,早就是个死人了”
“您有句话说得对,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走过的路就回不了头,何来弥补一说,这样想想,我们都可笑的很”
颅中有疾的人最忌讳两点,大补与情绪反复,如此这般,两个条件都占全了。香薷直起身子,背对着床铺,充耳不闻背后的低沉呼救与挣扎的声音,她将自己的脸面向黄昏的黑暗,暮光静静地洒满了她的脊背。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背后的光芒从头到脚一点点褪去,她的身子也越来越冷,伸出冷似玄铁的素手,缓慢的,一边一边的,抹去了自己的泪流满面。香薷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床榻上气息全无的人,她理了理妆容,慢慢走出屋子,对在屋外守着的乔姑姑说
“事成了,整理好寿服殓容,就去请皇上吧”。
注:1.长春宫:明清时代的冷宫
2.谥文:改写自清朝~孝庄太皇太后谥文
还有,在野史上,万历朝李太后与张居正有私情是很风行的说法,所以不是狸我瞎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