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际遇其实很像落叶,每时每刻都要面临左右为难的抉择,到底是用自己残存的些许时光坚守住与阳光雨露这一个夏天炽热缱绻爱恋,还是决绝的放开手不再纠缠,闭上眼睛静静地沉睡于泥土之中,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期盼与它再一次的相遇,哪怕彼时已经是相见难相亲,再也不记得彼此曾经的模样。有时候,有些事,有些人,有些瞬间根本无关爱情,但依旧令人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冬日里最和美的当属午后寂寞昏染的阳光,它不像盛夏那样可以带个给苍穹一个碧空如洗,而是表现出一种高贵的慵懒。冬日暖阳永远散发橘红的色泽,温柔的用她的手一寸一寸的抚摸过代表终点的冬天,好像温暖烛火,瞬间勾起回忆,然后让心用更多的时间来呼唤过往,无论是遗憾,挣扎还是纠缠于盘根错节的往昔,它都坚如磐石,亘古难消。就像此时此刻的积雪,体现在表面上的不过是一层轻薄的颗粒,一阵微风来去,就再没影踪,殊不知其下有几许寒冰,刺骨生凉。也许会有一天,真正的似火骄阳热烈的亲吻了它冰冷默然的嘴唇,让它心甘情愿的融化自己,用流动的雪水围绕成一个美丽的笑脸,然后慢慢地升腾成一缕缕轻烟,静静的围绕在太阳周围,给它镀上一层迷蒙的纱幔,那么今生今世,只有我才能真正的看清你。
也是在一个温暖的冬天,恭妃静静的端坐在一张紫玉珐琅的镜面屏风后面,手里握着一盏小巧的白瓷茶盅,里面色如碧玺的液体早已冷透,茶盅薄薄的杯壁有个很大的好处,温度一点一点的传到掌心,伴随着清晰泠洌的掌纹慢慢变凉,融为一体。恭妃握着茶盏,心想若是人心也像茶杯一样该有多好,即使早晚会变凉,但是最起码不会冷的那么快,最起码还曾经那样的温暖过。
她真的不记得在哪里坐了多久,这里不像景阳宫,每个人都那么怕她,在乎她。慈宁宫的宫人很会自我定位,在她面前好像都是太后,可以随心所欲的看轻她。几个时辰之前,她亲自来慈宁宫请安,太后一把扶住她,满面愧色,“薷儿快起来,你不怪母后就已经是明事理的孩子,怎么还能生受你行这样大礼,身子好才是大事,宝纹快把洛儿抱来,让他母妃好好看看”
香薷小心的接过孩子,以一种最安全的姿势把他护在怀里,瞬间泪如雨下,这是她第二次看见她的宝贝,孩子的睡颜这么好看,他香软的小身体有规律的起伏着,这是一种多美好的律动,只要他能健康幸福的长大,只要他的父皇与祖母能好好地爱他,那么自己愿意一笑泯恩仇,不吝不息。还没等她看够,就听到皇上到了,她惊愕的抬起头看着太后,太后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好孩子,母后早说过要还你一个公道,现在是时候了,你先去那屏风后躲着,咱们听皇上要说什么”
万历惊愕的听到母亲有些荒谬的提议,半晌才尽量平静的说“母后,朕正值青年,洛儿也只不过是第一个皇子,何苦这么早立储,何况国事繁忙,实在没有闲暇,这事就先搁置吧”说罢把孩子交给乔姑姑,一腔的喜爱之情也好像灭了大半。
太后倒是没被噎回去“皇帝,咱们给了恭妃多大的委屈,你不是不知道,她还能不计前嫌,一点不乐意都没有,那哪里像是一个女子的胸怀,何况生下这个孩子时候,你们两个年纪都正好,这个孩子必定是又有德行,身体又康健,必定是最适宜的皇储。咱大明朝能比洛儿身份尊贵的也只是皇后肚子里的那个了,还指不定是男是女,就算一落地是你的嫡长子,你能稀罕吗,哀家知道你不待见皇后。可恭妃不同,她可是你自己看上的,宫里这些女人你自己看上的能有几个。所以在我看来,立储再合适不过”
“母后,以前的事儿臣不愿意再提,可今天不得不提。承乾宫刚刚失了一个孩子,您给了多大委屈您自己明白,兰若也没有说过什么,这个时候立储,是拿刀子捅她的心,朕做不到。不能为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牺牲儿子的挚爱,何况这个孩子,不过是一个宫女的孩子”
太后闻言脸色青紫难辨,良久才劈手推翻身边的几案,声音里溢出火辣的怒意“皇帝别忘了,你也是宫女的儿子!!”说罢再不理万历,拂袖而去。万历静静的坐着,心里也是懊悔,怎么一着急就口不择言,忘了母后这个最大的忌讳。乔姑姑怯怯的抱着常洛走上前来,轻轻地说“皇上,晌午前皇后娘娘说想把小皇子抱到坤宁宫看看,太后本来说想跟您一起去坤宁宫,也是为了瞧瞧娘娘的胎像如何,可现在……皇后那边还等着那”。
万历懊恼的挥了挥手“叫个老实稳重的奶娘把皇子好生抱着,给送到坤宁宫去,皇后看过就给恭妃送回去吧,孩子还是要跟亲娘在一起,省的长大了不亲。也告诉恭妃一声,就说朕得空就去看她,叫她好好将养着”。说罢起身走了。
直到日落西山,无边无际的黑暗像猛兽一样恶狠狠地快速的吞噬了冬日珍惜的光明,整个皇城向人类最初始的形态,黑暗静谧,恭妃才刚回到景阳宫,一回来好像很累的样子,只在榻上闭着眼睛歪着,头痛欲裂。良久听的一声婴孩的啼哭,她才缓过神来,急忙叫宫人抱孩子过来。宫女急忙小步趋来“娘娘,皇子刚被坤宁宫的人给送回来,可能是凉着了,哭个不停”说罢把襁褓递了过来。香薷急急忙忙的看了一眼孩子的脸色,原本清秀雪白的小脸蛋现在被憋得通红,哇哇大哭着,脸上的泪水层层交替,光洁的额头上大汗淋漓,小小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不停地咳嗽,香薷心疼的不行,眼泪止不住的流。她伸出手想给孩子擦擦汗,刚一接触到那娇嫩的皮肤,她的手就被烫了回来,怎么这么热!烧的这么严重!她再也受不了了,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站起来,一脚把那个宫女踹倒“你们这群狗奴才,皇子去了一趟坤宁宫怎么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不请太医!他不是没娘的孩子,由得你们这样欺负!若是有个好歹,本宫拼了这个妃位不要了,也一定让你们陪葬!”
那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娘娘息怒,具坤宁宫的宫人说,中午皇子在皇后娘娘那饿了,偏巧乳娘又不在,就给喂了牛乳,哪成想刚吃下去就吐了一身。皇后娘娘就让宫人给皇子洗了个澡,也是那帮奴才手笨,就让皇子着了凉。这才刚给送回来,您就回宫来了。奴婢已经差人叫了太医,估摸着也快到了”。
什么,洗澡着凉了。谁不知道因着皇后坐胎,宫里的银碳几乎如数被送到坤宁宫去了,她的寝殿像初夏那么温暖,每回去请安身上都要出一层薄汗,何况洛儿是足月生出来的,身体一直康健,怎的就能着凉给冻成这个样子。香薷心生疑惑,颤抖着手解开了孩子身上的包被,瞬间呆若木鸡,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马上就要爆开来。孩子雪白娇嫩的身躯上满是红肿的抓痕,有些结了痂,有些可以清晰地看到新鲜可爱的皮肉,好像是白沙丘上横亘了一座座血肉做成的横梁,那样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