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播瘟疫，恶僧舍药 查病源，采和探寺 (1)
路口木拐几曾见，门前药渣屡有闻，
未曾动笔先叹息，钱三柴俏有贤孙！
恶僧心险舍孽药，寒霜几度侵人心，
愿君读此能深思，千夫共指泼药人，
一首吁蹉篇写在前面，点出了世间常见的两件小事，笔者常屡屡为此长叹不已。
立拐者意在盼人踏拐去病，泼药者更是损人利己，虽几经沧桑，仍不乏传人，然而传人虽多，却无人知其始祖，真乃一大憾事。
本来一段好端端的道路，为何撒上许多药渣，或设下羁绊？原来这里面有着一段令人不得不恼，不得不怒的故事。近来笔者考证仙家，无意间得遇蓝采和，一席长谈，茅塞顿开，匆匆润笔，实录如下。
话说蓝采和下世之时，被童子金斗猛击一掌，昏昏沉沉栽下凡尘，一路径奔南海而去。眼看就要坠入海眼，恰逢观音菩萨自天庭归来，菩萨见状大惊，急命善才童子取出一柄小扇对者蓝采和猛扇两扇，刹时，一阵狂风卷者蓝采和离了险境，忽忽悠悠向东北方漂去。
蓝采和醉意阑珊随风飘游，忽闻界下鸡鸣之声四起，朦胧中忆起赦书之事，连忙睁开眼向下观看，悠忽之间，已落于乾元山脚下。
立稳脚跟仔细观看，乾元山上下真是好景致！翠峰环列，高耸入云。山上生满古松，郁郁苍苍一直延伸到面前。向西看，是一片菏塘，塘水清碧，荷花亭亭。沿着堤岸南行不远，有一座小镇，镇中炊烟缕缕，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后面是一片松林，松林后钟声悠扬，依稀可见有一座高大的寺院，寺院后的山上立着一座宝塔。
蓝采和望着山上的宝塔，心里正想着晨遇之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忽闻身后隐约传来一阵哭声。回头看，却见镇中走出一个肩扛草筢的小厮，那小厮年不过十三四岁，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腰扎草绳，草绳上别着一把镰刀，脚下趿拉着一双破草鞋，边向前走边抹着泪水。蓝采和略一沉吟，便口诵：“无量天尊”迎着那小厮走去。
到了小厮面前，蓝采和停下脚步问：“小施主，如此清晨，何事如此悲伤？”
那小厮望了蓝采和一眼，呜咽着说：“方才我走路不小心，在镇中踏上过人药渣了。”
“过人药渣？”蓝采和有些纳罕，又问：“什么过人药渣，使得你如此悲伤？”
“道长，你是远道来的吧？”那小厮用泪眼打量了一下蓝采和，止住悲声道：“靠山镇去不得，道长若要化缘，到别处去吧。”
“靠山镇为何去不得？”蓝采和又问：“莫非这镇中有洪水猛兽么？”
小厮抹了一把泪水道：“不是洪水猛兽，是瘟疫也！镇中的路面上撒有许多过人药渣，人若踩上便会染上瘟疫，轻则双目失明，四肢瘫痪，重则性命难保，方才我不小心踩上了那药渣，这场灾难已脱不掉了。”说着，又悲泣起来。
蓝采和见那小厮哭得伤心，心中疑惑，灵机一动，忽口诵“善哉”道：“汤药乃是祛病之物，药渣无用，自当抛弃，撒在路上也不足为怪，焉有使人染病之理？小施主不要听了他人闲言便枉自悲伤，好生走路去吧。”说罢，举步向镇中便走。
“道长留步！”小厮以为蓝采和果真不信自己的话，忙拦住他说：“道长，你说的乃是寻常之药，这靠山镇路上的药渣却非同一般，那些药都是从靠山寺求来的，按照靠山寺的规矩，凡是用药的人都得把药渣撒在路上，这叫做‘送病’，行路人若是不幸踏上了药渣，便会将那病也带了去，因此这药渣便被称做‘过人药渣’，近日来，镇里已有许多人因踩上过人药渣而染上瘟疫了，道长若是实在要进镇，千万不可碰那些药渣。”
蓝采和闻言，心中惊骇，暗忖：“寺院乃是佛门之地，为何会出这等害人之药？看来这靠山寺里必有文章！刚想到此，那小厮已扛着筢子呜咽着走了。看着小厮那憨态可掬的样子，蓝采和忽想再试一试他的心地，便叫住他，取出二两银子道：“小施主，不必悲伤了，纵然那药渣可以使人染病，也无甚可怕，贫道这里有二两银子，你拿着到靠山寺求药去吧。”
小厮望着蓝采和手里的银子，稍愣了一下，忽摇着头道：“道长不必费心了，我纵然染上病，也不会到靠山寺去求药。”
“为何不去求药，莫非这二两银子不够么？”蓝采和心中暗暗点头，却又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句，随即又取出一锭金元宝说：“若是银子不够，这锭金元宝你也拿了去吧。”
那小厮见蓝采和突然拿出了许多金银，一时有些惊疑，略迟疑了一下，又摇着头说：“道长请收起来吧，不是银子不够，是我不愿到靠山寺去求药。”
蓝采和故作惊奇，又问：“既然患病，就应设法医治，小施主为何不肯去求药？”
小厮泣道：“我若是去求了药来，也须将药渣撒在路上让他人去踩，那样岂不又要坑害许多人？我已被过人药渣所害，怎能依法再去害人？靠山寺舍药，名为治病救人，实则是散播瘟疫，我宁愿死去也不愿同他们一样去害人。”
蓝采和见那小厮年纪虽小，见识不凡，不由心中暗赞：“好一个‘晨遇人’！果然不同凡俗，若是世人皆有这般仁义心肠，邪恶焉能有存身之地？可叹镇中撒药渣者，竟不如这一搂草小童！”叹毕，便将小厮拉至路边，问起身世。
提起身世，小厮大恸，泣道：“我姓王名印，家住镇东丁字街，自幼丧母，家父又娶了继母柴氏。柴氏为人刁蛮，待我如同仇敌，每日晨早早便赶我上山，不搂满一担草便不准我回家。家父常年在外经商，撇下我一人受尽欺凌。今日晨，我离家之时天尚未明，因躲闪镇中的过人药渣，故而出镇晚了些，只怕今日回家又要挨打了。”说到此，目视镇口，忽不言语了。
镇里走出一个手拄双拐的瘸子，那瘸子老远便向小厮高叫：“印儿，日头已升起老高了，你为何还不上山搂草？”
小厮似乎有些怕那瘸子，忙起身道：“钱三叔，我不是偷懒，今日晨我踏上过人药渣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瘸子道：“莫哭了，回头我与你娘说一声，叫你娘去替你求一付药。”
蓝采和见那人眼珠乱转，目光狡黠，知不是良善之辈，想劝他一劝，便拱手道：“敢问施主，靠山寺舍药果真灵验么？”
“道长是远道来的吧？”那瘸子打量了一下蓝采和，道：“靠山寺舍药，包治百病，我正要去求药治治这残腿哩。”
蓝采和道：“靠山寺舍药，使瘟疫泛滥，施主要治腿疾，为何不去请郎中，却要去求那害人药？”
瘸子道：“我求药只是为了治病，瘟疫泛滥****甚事？”
蓝采和冷笑一声，道：“如此治病，你不怕医好了残腿又害上眼疾么？”
瘸子受了嘲弄，一顿拐，气呼呼地走了。
望着瘸子的背影，小厮呜咽道：“钱三叔总在后娘面前说我的坏话，今天他看到我没上山，一定又不会放过我了。”说着，哭着，又向山上走去。蓝采和微叹一声，遂转身入镇。
靠山镇内，若干家门前皆撒有药渣，路面上脏乱不堪，行人躲躲闪闪，皆是绕着弯走路。蓝采和顺路前行，过了一个路口，忽见前方一青砖瓦房前有一妇人手提药壶正向四下张望。蓝采和停于路边向前观看，但见那妇人将药渣撒于门前，口中念道：
天灵灵，地灵灵，过往君子留光明；
脚踏药渣门前过，带走灾祸带去病。
念毕，又将那药渣向四下里扫了扫。
蓝采和看罢，心中好不愤慨，屈指一算，瓦房里乃是一位书生患病。于是口诵一声“善哉！”，边向前走边作歌曰：
损人利己情难恕，面前药渣撒满路。
可叹十年寒窗苦，枉读孔孟圣贤书！
歌罢，向着那药渣上便踏。
那妇人闻歌，愣了一下，见蓝采和就要踏上药渣，忽惊叫起来：“道长且慢！”
蓝采和停下脚步问：“女施主，唤贫道有事么？”
那妇人有些不安，红着脸说：“道长莫从这药渣上踏，请绕道而行吧。”
蓝采和故作不解，问道：“面前一条大路，为何叫贫道绕道而行？”
妇人低着头道：“道长既然已知这过人药渣的厉害，何苦还要踩它？”
“善哉！多谢女施主关照，”蓝采和拱手一礼，缓缓道：“这药渣撒在路上，纵然贫道不踩，难免也要贻害他人，出家人怎忍看世人相残？贫道踏上药渣替施主消了灾，望施主扫起药渣，勿再贻害他人。”说着，向前一迈步，双脚踏于药渣之上。
那妇人闻言，更加不安，手里的药壶不觉落到地上，叹道：“道长，你小小年纪，何苦踏这过人药渣？如今却是小妇人害了你了。”
蓝采和道：“施主将这药渣撒在路上，本来就是要害人，不论谁踩上都要受害，你又何必叹息?”
那妇人惶惶不安道：“道长不要说了，小妇人又何尝愿意害人？怎奈妾夫身染瘟疫，无处求医，万般无奈，才到靠山寺求药来。如今这药渣被道长踏上，小妇人甚是不安，请道长在此稍候片刻，我愿到靠山寺去替道长再求一付药来。”
这时，房门打开，一个双目失明的秀才以杖探路走出门来。妇人上前将那秀才扶住。秀才从怀里摸出一两多碎银子道：“娘子，是我们不该门前泼药坑害了道长，你将这一点银子交与道长，叫他速往靠山寺求药去吧，免得去迟了，象我这样受病痛之苦。”
妇人接过银子递到蓝采和面前，蓝采和望着那银子，怫然作色道：“此是何意？施主莫非要叫贫道同你一样去坑害他人么？”
妇人惶惶，不知所以。蓝采和又至那秀才面前道：“先生乃读书人，当知孔夫子所言，‘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如今却为了自己治病，唆使妇人于门前泼药坑害他人，又教贫道依此而行，先生之言行，合于礼乎？”说罢，愤然拂袖，转身欲走。
秀才闻言，猛然一愣，半晌才叫道：“道长请留步。”
蓝采和脚踏药渣慨然作歌：
昨日方受他人害，今又依法害他人。
明朝他人再害汝，害人人害何日休！
秀才面红耳赤，踉踉跄跄向前两步。弃了拐杖拱手施礼道：“多蒙道长赐教，小生不胜惭愧，望道长且息雷霆之怒，至舍下一叙。”
蓝采和轻诵“善哉”，拱手道：“施主若是仍要贫道求药害人，恕贫道不敢领教。”
秀才满面羞惭，叹道：“道长不必说了，小生枉读孔孟之书，实是愧对列祖列宗。”说罢，回头叫那妇人：“娘子，快将地上的药渣扫起来吧，我等宁可病饿而死，也不该到靠山寺去求这害人之物。”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悲悲切切取了扫帚去扫那药渣。秀才一边赔罪，一边将蓝采和让进屋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