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兮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从丈夫的手机里看见欧茜的名字。那些发来的短信体贴入微,意思甚为明显。莫兮没有意思的撇了撇嘴,将丈夫的手机放回桌上,没有再去理会。八年的共同生活,将莫兮和沈初明本就平淡的婚姻生活蹉跎的越发苍白。没有深厚的海誓山盟,没有对于对方固执的个人偏见,他们甚至从未激烈地争吵过。你若是问莫兮对自己的这份婚姻怎么看,她大抵只能这样回答你,相敬如宾,平静如水。
莫兮和沈初明到民政局离婚是在那之后的第三个月,倒不是因为欧茜的那几条短信。莫兮只是在这段时间里,约莫地明白了些以前没怎么考虑过的事情。比如爱情至于一个婚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比如沈初明是否真的也如同自己,安于这种生活的平淡。
作为一个已经年过三十的女人,在做离婚的决定时,莫兮是迟疑过的。对于这个婚姻,她是有过期望的。她也曾在某个阳光满屋的下午想象她和沈初明五十年后的样子,她也曾看着自己儿子熟睡的脸幻想他长大后娶妻生子的日子。她也会偶尔地想起,他在自己的课本上写下“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模样,还有他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子说“小兮,我很幸福”时瞬间的温暖。女人是善于幻想的生物,在某个特定的时候,莫兮真的有想过,沈初明就是她这一辈子将要携手走过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这或许就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
只是,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如意,期望这东西就像是被现实撕碎前的惊鸿一瞥,存在过,却又不得不落寞下去。等到人忽的回过神来,它们早已消失在了荏苒的时光里,寻不见踪影。就像她和沈初明,或许也不过是这世上那么多有缘无份的夫妻中的一对,仅此而已。
离婚那天,当莫兮签下自己的名字,她没有回头,一如过去的那个自己。她私以为自己是不爱沈初明的,又或许是爱的,但那到底没有到一种轰轰烈烈的地步。他们之间更多的,许是通过这么些年的共同生活,而建立起来的一种依赖感。她拥有了他太长的时间。她想,现在,她应该将他还给自己了。她希望他们都能好好地过着各自以后的日子,无论是平静还是热烈。
当莫兮将离婚的事告诉远在美国的好友郑晓米,预想中的,晓米咆哮了。隔着一个太平洋,莫兮依然能感到她的那股愤怒。“莫兮,你疯了吗。你居然离婚。你家老沈小沈怎么办。你家老沈就这么让你离了,没说什么?”莫兮苦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地告诉她“小沈跟我,老沈没事可以过来看看,我现在和小沈住在市区的公寓里。”那边的晓米忽的沉默了,良久才又开了口“莫兮,初明他也不容易的。”莫兮恩了一声说“我知道,我给他自由也是给我自己。”
莫兮在离婚后的第二个星期便从原来的家里搬了出来,那个她生活了近八年的地方。她对那个家是有感情的,那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设计都有着自己的痕迹。出身建筑的莫兮曾很是自豪地告诉别人,那个家是自己最为完美的作品。那曾是她的一个梦想,然而现在,当她关上门的那一霎那,她只能无奈地笑着,将那个世界隔绝在身后。
和儿子的新家靠着市区的中心地段。莫兮虽雇了一个搬家公司,却还是忙乎了一个下午才将所有东西安放在了这个小小的新家里头。搬家的人里有一个大哥和莫兮来自同一个城市,聊了几句后发现还在同一所初中上过学。男人边搬着东西边和莫兮说着熟识的家乡话,偶尔回忆起些家乡的趣事。他不经意地问起,为何要带着孩子搬到这儿来。莫兮只是笑着回答“我和先生离婚了。这里离我上班还有我儿子上学比较近。”男人自知有点问错了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又很是憨厚地安慰道“姑娘,这人那,别想太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就不会那么累。我没事就想想我闺女,日子就过得有声有色了。”是啊,生活不就是这样,忙中偷闲地啃食着人的快乐。
等到所有人都走完,莫兮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已接近傍晚。她看着自己的新家。太阳从窗外投下淡淡的一米余阳,把这屋子的模样都照的温暖了起来。她站起来看着对面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她对自己说“莫兮,你还是那个乐观坚强的莫兮,加油。”一如多年前的自己。
当年刚入大学时的莫兮还是个单薄瘦小的姑娘,因为母亲是老师,加之本身跳了级的缘故,十六岁的莫兮站在一群十八九岁的同学面前显得越发的单薄。以至于多年后的聚会,师兄师姐一脸惊诧地看着她说“你就是当年那个建筑小豆角?”彼时的莫兮早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褪去了少时清瘦的模样,但对于这样的话也只能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刚入大学的女孩们,本就处于一心懵懂的年纪。加之这个城市的新鲜和大学里宽松的一切都让她们一心美好地旖旎着。就像刚出笼的鸟,欣喜欢快地试探着外面的世界。莫兮是幸运的,她出生于小康家庭,有一对爱她的父母,唯一的哥哥大学毕业后也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身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她自得宠爱。所幸的是,父母和哥哥的爱并没有将莫兮养成一个柔弱的女孩,相反,她的性子是有些男孩子气的。她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去生气,也不会看见自己心仪的男生牵了别人的手就大喊悲哀,她甚至会用“看不见我是他的损失”这样的失恋箴言来安慰自己。用郑晓米的话来说“她是一颗乐观而坚强的小豆角。”但即便如此,大学的第一次考试,这颗一心扑在玩乐上的小豆角还是遭遇了滑铁卢,以刚好及格的分数低空划过安全线,这样有些尴尬的结果第一次让莫兮产生了一种作为大学生的危机感。
危机中的友情格外珍贵,莫兮认识郑晓米便是那个时候的事情。那天下午,两人在看完自己的考试成绩后,皆是一脸的萧瑟,落寞地站在公告牌前自怜自哀。眼神交流的瞬间顿觉找到了战友,等交换完各自的成绩与心得后更是坚定了彼此深厚的阶级友谊。此后,两人便开始了共同奋斗的日子。每逢考试,两人也必定会凑在一起头悬梁锥刺股。那时,倘若有人问莫兮,什么是友情,她定会这样地回答你“同穿一件内衣,同仇敌忾一个导师,同睡一个教室,同看伤感的分数。”
但莫兮便是莫兮,她有着自己的骄傲,也有着自己的倔强。当听见有人打趣地笑话她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后,她便开始偷偷地练习,让郑晓米一字一句的给自己纠正,直到有天那人说“莫兮,你普通话好很多哦。”听到这样的话,莫兮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她表现的却很不经意,只是淡淡地回答了句“是吗,可能是和宿舍的人经常说话的缘故吧。”
同样,第一次考试失利后,当她听见有人偶尔地说“咱班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这次考的不怎么样嘛,所以说这跳级生还是悬。”莫兮便一头钻回了宿舍,努力地啃书,直到第二次考试抱了个第二回家。莫兮便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让人看见她的努力,她所在乎的只是别人所看见的结果。她站在那里,你可以看不见她,但你不能否认她存在的意义。郑晓米曾说莫兮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她大度到从不记仇,但她会自虐式的报复,以改变自己来改变别人。
相比而言,郑晓米的人生是更加灿烂的。她十岁初吻,十三岁成为本校的风云人物,十五岁找到了自己的长期饭票,并在大学毕业之后毅然随着她的这张饭票飘飘荡荡的去了美国。莫兮的生活相比于她的确苦色了许多。大一的时候,当同系的女孩都摆脱了高中的压力,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花枝招展,她却只能拖着那一副未发育完全的身躯穿行于图书馆,宿舍,食堂。最终,在经过慎重的思考后,迫于无奈的莫兮只得采取了郑晓米的建议寄情于伟大的奉献事业。在某个下午,大笔一挥,报名参加了学生会的选举。
第二天,当莫兮和郑晓米真的站在了人满为患的走廊上时,心里还是打了个哆嗦的。沈初明倒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见莫兮,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显然是姑姑家的女儿郑晓米。他走过去,看着她们,问“也来报名参加学生会?”莫兮看见眼前的男人,却越发地紧张了。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拘谨地笑了笑。沈初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紧张,好好加油。”虽是无心之举,莫兮却依然惹来了周围候选者们的冷眼对待。郑晓米倒是自在的很,依然满不在乎的听着歌。
莫兮是最后一个被喊到名字的。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像是被军官点了名一般,连忙起身,站得笔直地大喊一声到,那模样让周围的人一阵哄笑。郑晓米推了推她,说“到什么到,赶快进去,好好发挥,给组织争光。”莫兮郑重地点点头。
沈初明倚在后门的角落里,看着摇着同边手晃晃悠悠走进教室的莫兮,不自觉地笑了。莫兮并没有注意到他,她只是径自走到讲台前,忽的向前面的几个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然后把头昂的高高地说“学长学姐们好,我是大一建筑系二班的莫兮。莫兮的莫,莫兮的兮。”下面坐着的几个人皆是一惊。等众人回过神,才有人问到“莫同学为什么想进学生会”。
莫兮轻咳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说到“将无限的热情投入到组织的建设中去,比将热情放在个人感情的消耗上有意义的多。所以,我要投靠组织,燃烧自己,做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的一席话是具有震撼性的,众人皆是一脸感叹地看着她。直到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才不好意思的把脸低下去,咬着嘴唇。沈初明依然在后面颇是玩味地看着她。谁能够想象,说出这样一翻话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满脸粉红,甚至还带着一丝羞涩的十六岁少女呢。他想至少他是不能的,他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她,摇摇头轻声的笑开。
莫兮是幸运的,她凭借自己的一番豪言壮志成为了这年最后一名进入了学生会的人,反倒是原本信心满满的郑晓米意外落选,站在门外感叹着其怀才不遇“太不公平了,我念了那么老大一段,也不给我来个辛苦分。”
莫兮只能摇摇头道“晓米同志,人要注重技巧,不要盲目崇拜数量,要努力做到从量变到质变的转变。”话还未说完,孔雀小姐便一把坐到了两人的身边。
那次落选学生会的大一新生并非郑晓米一人。国贸的孔雀小姐也在遗珠之列。孔雀自然不是那位小姐的真名,人家是有个很女性气质名字的,叫欧茜。欧茜之所以被称为孔雀小姐不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还因为她那有些骄傲的气质和一身国际的名牌。因为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在莫兮和郑晓米以及其他的小姐们还在为一件衣服该不该买而忧愁的时候,孔雀小姐做的却是挑选品牌的事。那个时候的大学生,对于品牌的崇拜还未到现在这般普遍,但孔雀小姐时不时掏出的一个高级包,偶尔路出的一个牛仔logo还是羡煞了很多女校女生的,仿佛那穿在身上的不再是庸俗的衣料而是一张一张高尚的钞票似地。当然欧茜也是很大方的,经常会随手送出些东西给周围的人,尽管总是那样一副施舍者的模样,但仍有不少的人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转。这也是为什么,孔雀小姐虽然高傲,周围却总能围绕着一群单纯小鸟的原因。莫兮与郑晓米自然是不在此列的,在她们看来,用物质的代价去换取精神的结果是一件很没有品位的事。好吧,出于女人爱美的天性,她们首先必须承认,她们也是羡慕孔雀小姐的。但刻意的炫耀却是她们所痛恨的,皆是用着父母的钱财,却硬是要表现得高人一等。于是,在某天郑晓米一句不小心的“孔雀虽美,无人问津”后,欧茜,莫兮,郑晓米的梁子正式结下了。结下了梁子后,不就时机蓄意报复是不符合常理的。自然,欧茜也没有放过通过学会生落选来打击郑晓米的机会。尽管她自己也并未成功,但她想她是可以完全忽视这一点的。
“所以说,学生会的人还是很明智的,懂得什么人能够用,什么人不能用。耍嘴上功夫的人算什么本事,背后还不是只知道穷酸地嫉妒别人。”
莫兮和郑晓米自然是不会搭理这只孔雀的。而孔雀小姐便也心安理得的继续煽动着她美丽的翅膀道“有些人一直知道自己的差距,有些人却一直盲目着。承认差距又不是件大事,说不定这样会让你交到更多的朋友。起码不会像某些人,总是那么形单影只的,看着有多可怜。”
莫兮感觉身旁郑晓米的手渐渐地握紧了,她知道那是她发怒的前兆。郑晓米是谁?以前高中时打架的一把好手,典型的问题学生。莫兮觉得若是孔雀小姐真的惹怒到郑晓米,那她美丽的脸蛋定是要受灾的。但她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并不是出于她那颗仁慈之心,而是她不愿看见自己的朋友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受到处分。大学与高中毕竟是不同的。莫兮拍了拍郑晓米的背,示意她不要生气。然后站起来,走到孔雀小姐的面前,看着她。孔雀小姐也站了起来,莫兮小小的身子站在了她的阴影之中。“这是自然的。平庸的人,如同孔小姐,哦不,应该是欧小姐这样的,到哪里都能很快地广结人缘,一番虚情假意之后便能称兄道弟,姐妹情深。不过,这种关系算不算得上真正的朋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您越是平庸,越是容易找到和自己相似甚至高度一致的人。你说是吗,欧小姐。”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掌声,欧茜和莫兮转头一看,是靠在门边的沈初明。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看着,倒是有些意外那个弱弱小小的莫兮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想想也是可以解释的,毕竟印象中的她的确也是这么一副倔强的模样。郑晓米忽的跳起来,笑得甚是得意,说“兮兮好样的。有些鸟,再装也不过是只孔雀,永远,成不了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