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尊敬敌人,如果人家不是比你强,你就不会被骗到。
——《千王群英会》·仇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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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花的庄家是谁,方怀辛没有说,吴长健也没有问。
他们只是静静的,驻足站在原地,看着小涛在那长长的队伍里,挪到前面,再前面……
方怀辛扔掉了手里的烟头;眼神重又迷茫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一次,自己带着茵茵去过大通赌坊后;她会执意的,要来天桥赌花。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奢侈的花费;也是第一次,那么任性而执拗。
为了凑齐两千五百块这笔巨款,她不惜当掉母亲留给她的所有首饰;卖掉父亲唯一的遗物;还强硬的以分手为威胁,逼着自己拿钱出来……
那个时候,她也是在那长长的队伍里,一步步的向前挪动。自己就站在她的身侧,和她说着话;那个时候,自己虽然不满到了极点,但还是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她,吓退那些“挤神仙”的色狼;那个时候,因为紧张、她的鼻翼微微沁出汗珠;但她全然不顾,一直和自己说着、笑着;她的笑,娇艳不可方物,令人不敢逼视……
直到她买的那朵“槐花”走上高楼,又在楼上走了几步;楼板却依然稳固,人群也发出阵阵叹息的时候;那笑,才凝固在了她的脸上……方怀辛至今都还记得,在那一瞬间,她的脸变得惨白,整个人像是脱力般摇摇欲坠。幸亏自己扶住了她,她才不至于瘫倒在地上。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的身体接触,也是唯一的一次。
在那之后,笑容就似乎永远在她的脸上消失了。她总是心事重重,就算自己赢回了那些首饰、和她父亲的那件遗物时,她也再没有笑过。当时,方怀辛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绝望;但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一种看不到未来的,绝望。
方怀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扭头看向吴长健。这一刻,吴长健并没有看他,但他的脸上,却一直似笑非笑的;像是洞察了方怀辛心底的一切隐密。
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再长的队伍,也会有排到最前方的时候。
小涛已经走到了那张登记赌金的桌子前,他并没有听到方怀辛和吴长健的对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当他茫然的扭过头,想要用目光找寻方怀辛的时候,却听到方怀辛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轻轻响起——
“槐花,两千五百块。”
两千五百块的赌金,被方怀辛轻轻的摆在了桌上。两摞整整齐齐的钞票,让队伍中的所有人都惊叹起来;就连一直埋头填单的两个年轻人,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方怀辛一眼。
但也仅仅就只是一眼而已。
两千五百块,是个不小的数字;若是中出花色,更会有整整十万块的回报;但这只不过是四十六分之一的机会罢了。事实上,每隔那么几期,都会有带着各种愿望,不惜砸下一笔巨资来碰碰运气的豪客出现。这两个年轻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惊了。
“对不起,先生,我们的规矩是,两千五百块以上的注码,需要填写客人的姓名、住址等详细资料。”年轻人中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张表格,递到方怀辛手里。
方怀辛当然很清楚这个规矩,上次自己陪着茵茵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也正是因为从旁看到茵茵填写的家庭住址和直系亲属,自己才知道,她是广东赌王霍芝庭的侄女。
他淡淡一笑,接过水笔,清楚的填下了自己的名字。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后面的,他就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填了。
“我看方兄似乎有些为难,不如,就填我的名字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吴长健也走了过来,他从方怀辛的手里接过水笔,先是圈掉了方怀辛的名字,再又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是——
“家庭住址——孚威上将军府、吴公馆。”
“直系亲属——家祖吴佩孚。”
年轻人从吴长健的手里,接过这份表格;再又从桌上拿起印章,轻轻盖了下去。然后,他把表格交到方怀辛的手里,轻声说道:“先生请保存好这份表格,另外,提前预祝先生大富大贵,开花中花。”
方怀辛淡淡一笑,就在他轻轻叠起这表格的时候,吴长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入眼处红闪闪的、是龙飞凤舞的两个草字——
“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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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几年以前,搬出家祖的名字,或许还可以帮得上方兄一点忙。但现在,大浪淘尽英雄,他也不过是北平的一个寓公而已……”远离人群之后,吴长健似乎有些带着歉意般对方怀辛说道。
看着吴长健无限感慨的样子,方怀辛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吴兄不必介怀;令祖英雄一世,如今局势错综复杂,他选择急流勇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急流勇退……无非是个败军之将。只是好在,张大帅和冯大帅没有赶尽杀绝,才能带着一些余部,寄居异乡,苟且偷生罢了。”吴长健自嘲般笑笑,接着说道,“当年铁肩辣手邵飘萍,在《京报》上评论家祖‘除通电外一事无成’,真是一针见血。”
方怀辛没有说话。在别人贬低自己长辈的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闭上嘴巴。吴长健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强笑了一声,重又转移话题,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刚才说这个庄家……似乎很了不起?”
“不是很了不起……”方怀辛缓缓点头,一字一字的说道,“在赌坛,他就是神。”
“神?赌神?”
方怀辛淡淡一笑,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才压低了声音,对吴长健说道:“吴兄,你听说过‘南霍北杨中肥马’;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北赌南千’这个说法?”
吴长健有些迷惘的,摇了摇头。
“吴兄不是赌坛中人,没听过这两个名字,也是正常的。”方怀辛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那三个人,虽然并称‘三大赌王’,但在赌术上的造诣,根本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分别垄断了广州、北平和上海的赌坊生意,大家才这样称呼他们而已。真正在赌术上,能够称得上‘赌王’两个字的,只有北赌王侯六爷、南千王丁三爷两个人。”
不等吴长健说话,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在二十年前,我们都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赌坛就已经开始流传‘北赌南千’的传说了。传说他们结伴同游,从北到南,自东而西,会遍全国赌术高手,未尝一败;继又飘洋出海,在英、法、德、美、俄各国赌坊大杀四方;以至于到了后来,无论他们去哪个国家的哪一家赌坊,经理都会恭恭敬敬的奉上一笔银钞,只为请他们不要进门……”
尽管吴长健并不是赌徒,但像这样的故事,也听得他悠然神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感叹道:“大丈夫自当如是。”
方怀辛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北赌王姓侯,南千王姓丁;有好事者给他们照着牌九里的至尊宝,起了外号叫做‘侯六’、‘丁三’;后来,又在他们的名字后,分别加上一个‘爷’字。久而久之,他们的真名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在赌的领域里,是没有人能胜过他们两个人的。他们自西而东,环绕地球一圈,无论玩什么样的赌戏,都是有胜无败;每到一处,都被无数新闻记者和支持者追捧。在闯下了莫大的名头后,终于决定归国。”
“那么,侯六爷和丁三爷之间,到底谁强一些呢?”看着方怀辛沉默下来,吴长健终于忍不住插话问道。
“这个问题,当时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想知道答案。所以,在好事者们的不断挑拨和怂恿下,两个多年的好友终于反目成仇,十年前的一天,他们决定在上海皇宫酒店的入云阁进行决战。这场决战由三大赌王联手主办、另有海外五十家赌坊业主前来观礼;一时之间,上海震动,全国震动,世界震动,无数人不远万里奔赴上海,只求一观这场赌局;观礼的请柬在黑市上已经卖到了十万块,依然有价无市。”方怀辛淡淡的说道。
在他再一次停下来后,吴长健下意识的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突然间,他看到方怀辛那张一直古井不波的脸,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虽然,这扭曲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但已经足以把吴长健的追问堵回肚子里了。
好在,方怀辛这一次没有让他再等多久,他摇了摇头,背转身看向那幢高楼,淡淡的说道:“他们连续赌了三天三夜,而最后的赢家是……侯六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