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爆竹声声,银蓝色天空里散落一片片橘红。叶瑾柔斜靠在窗台上,望着点点滴滴烟火的碎片,帅府主楼里灯火辉煌,女眷们都在打麻雀牌,她因为电影的事心中郁郁,没有玩闹的心思,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外面越是热闹,越衬出屋里的冷清,像一块冰冻,人的手脚和人的心都被严寒封锁起来。
她在那里呆了很久,连串儿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不知道。串儿叫了声“叶小姐”,她如梦初醒,忙问什么事。串儿说:“赵副官有事找你,在楼下等呢。”
她这才站起来,旗袍下摆用银线绣的一抹梅花缓缓展开,轻影疏斜,更衬出她清淡的气质,不过短短一月,她消瘦不少,旗袍腰身略显宽大,虚虚的罩在身上,更显单薄。
赵金平听见下楼的声音,转过身,因为过春节,他换了一身中式的绸长衫,见叶瑾柔来了,摘下呢制盆式冒,恭然说道:“请叶小姐随赵某出去一趟。”
叶瑾柔知道是霍少峰请自己,面上更加清冷,说:“我身体小有不适,哪里也不想去。”
赵金平从容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件物什,递给叶瑾柔,叶瑾柔一脸惊诧,苍白的脸上沁出一抹暖红,竟然微笑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微微颤抖:“在哪里?她在哪里?”
赵金平说:“请叶小姐移趾。”
她一改方才的懒散神情,旋即上楼换了身衣裳,连向串儿交代都来不及,跟着赵金平坐汽车出去了。
车子如离弦之箭,开得飞快,叶瑾柔却仍觉得慢,车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听在人耳里,更添一种急切。路灯一长溜的亮下去,淡淡的橘黄色,夜雾里,活像一条长蛇,伸出尖俏的舌头,撩得心底****酥痒的。车子开出城门,来到郊外,窗外骤的一黑,只有车前两束强光生烈地划破稠密的夜。在堤岸边下了车,又改坐轮渡,江心水汀如练,次第亮起灯笼,远远望去,像是红彤彤的石榴子儿。
上了水汀,赵金平交代几句,就驾船回去,独独留下叶瑾柔。她望望四周,并不见来人,幸得有一座八角亭,她坐进去,寒风呼啸,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叫人喘不过起来。厅中尽是石桌石椅,偏偏上面铺了软垫,桌上的茶壶里腾腾冒着热气。她一笑,赵金平不愧是霍少峰的左右手,办事果然细致周全。她取下哔叽斗篷,放在椅子上,又倒了一杯热茶,十指交叉的紧握着,丝丝暖气透过杯壁,传到手心里,仿佛燃烧着微弱的小火苗。
她刚刚抿下一小口,眼睛就被人从后面蒙住了,那人手心热湿热湿的,像一整个酷炎的夏天。她嘴角一提,微笑起来,说:“别闹了,快让我瞧瞧你。”说时,已经转过身子,眼睛抬起,脸色陡然一变:“怎么是你?”
霍少峰闲闲一笑,坐在她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怎么不能是我?”
她倏地站起来,带起身上的衣料窸窣作响,恼怒道:“你和赵副官合计起来骗我,我立时就要回去。”
霍少峰不动声色的喝茶,说:“没有船,你也回不去。再说了,我的确没有骗你。那件物什,是一位小姐托我转交给你的,我不过是在你们见面之前安排了这么一夜。”
她心里本来十分气恼,可听说那物什是一位小姐的,就更加确信无疑,是她来了!反倒生出喜悦和急不可耐,说:“请霍少叫赵副官快些将船开过来,我很想见那位旧友。”
霍少峰见她焦急的神气,不觉笑了笑,说:“洲上没有电话,我怎么叫他?时候到了,他自会来接我们。”
她迫切到极处,反倒镇定下来,款款落座,替霍少峰续茶,问:“霍少把瑾柔叫到洲上来,是为什么事?”
霍少峰并不回答她,手上拿着茶杯子,不停在手心里转着,撩起眼皮瞅了瞅她,说:“你知道这洲的名字吗?”
她摇了摇头。
霍少峰说:“这叫桔洲,靠近岳麓山,若在高处看它,像漂浮在湘江上的带子”
她有些不耐烦,说:“霍少叫我过来,就为说这些?”
霍少峰站起来,走出亭子,北风顿时灌进来,她一个哆嗦,明白他一直坐在上风口。霍少峰朝她招手,他没有穿戎装,而是一身宝蓝色棉袍,下摆被风微微带起,褪去不少凌人气势,倒有几分亲切之意。她顺从地走出亭子,却离他远远的,他一把牵过她,走至岸边,彼岸是长沙城,灯火阑珊,流光溢彩,倒影在江水里,像亮晶晶的琉璃,被风一吹,晃荡的迷离。
他蹲下身,划亮火柴,点燃早就摆放好的烟花,一小阵吱吱啦啦,突然“砰”的一声,烟花在半空中散开,五颜六色,像巨大的降落伞。他接连点了好几箱烟花,天空都被照亮了,他回头冲她笑,烟火在身后簌簌落下,像红色的雪球。
她被震惊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个大火星,斜刺里向她耳鬓射来,他连忙掰过她的脑袋,那火星正好落在他的左肩上,烫下一个小黑洞。她被吓得哎呀一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他抬眼正好看见她惊魂未定的脸,灯笼的光倒映在江水里,波光又射在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一样,红扑扑的。她慌忙收回手,他却一把夺过她的手,让它抚摸自己滚烫的脸,他说:“我好想你。”她本来想挣脱他的手,可听他这样一说,又十分不忍,于是说:“霍少,我不是四夫人。”他自嘲地笑了笑,将右手食指往唇上轻轻一比,做出噤声手势,说:“你别说话,假装一下她,行吗?”她深知思念的苦楚,点点头,只是望着他。他又说:“我知道,你不爱我,也不爱爸爸,一直有个人住在你心里。你在成为四夫人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你在爱情面前这样怯懦。今夜的北平是什么样子?你放烟花了吗?你说过,你要做那烟花,即便短暂一生,也要绚烂一时。我不明白你在谋划什么,我也不想去管,只是请你,为我保重。”
她已经冷得瑟瑟发抖,船依旧没有来,他说:“赵金平一向守时,今晚是怎么了?”想了想,又说:“光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咱们到附近的农家瞧瞧。”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她点点头,起身跟他走。
他们来到一座青瓦房,敲了门,因为天色已晚,主人早就睡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撑灯出来开门。桔洲处在城外,又隔了江,交通很不方便,所以家家户户都还未装电灯。农夫煤油灯一照,见是一对年轻男女,就以为他们是夫妻,给他们安排了一间睡房,床铺倒还干净,棉被是新弹的棉花,轻巧暖和。
霍少峰说:“你睡床吧,我就坐一会儿。”
她听了这话,心里对他已有些折服,加之天寒地冻,她也不是拘泥的人,于是说:“我们都睡床吧,清清白白的,不怕别人说闲话。”
他不由抬头惊愕地看了看她,眼里颇是赞许,笑道:“反正我也不吃亏。”说着就躺下来,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最后问道:“我看你老是清闲在家,就真的决定放弃拍电影?”
她无奈地点点头,把徐曼清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他握起拳头,愤然道:“我不过让赵金平过去训斥了她几句,她竟这样报复你。”
她听到这句,眼睛忽的睁开,坐起来,急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也坐起来,说:“你的小丫头玉儿告诉我,她倚老卖老欺负你,我就令赵金平替你出口恶气。”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她一定以为我在背后捣鼓,所以才会那样对我。不行,我一定要解开这个误会。”又故作生气地看了看他,说:“霍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今晚心情特别好,立即夸下海口:“别说一件事,就算一百件事我也答应。”
她不由一笑,说:“我不愿半途而废,还是想去拍电影。只是从今以后,电影圈的事,请霍少无论如何不要插手。”
他沉吟了一阵,点头道:“好吧。”静默了一会儿,又说:“对了,那位小姐请你明天下午三点在华洋咖啡馆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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