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致远的公务比从前繁忙了许多,因为孙沛然的伤势未见好转,仍留在长沙,他又信不过旁人,洋行、码头、丝厂诸处都需他亲自打理。曹礼发看在眼里,总想为他挑几个心腹,不免处处留意着。
这天正好是西历的新年,乔致远吃过早点,就要往公司去,程熙雯叫住他,含笑说:“新年第一天也要忙公事吗?咱们夫妻俩,总该出去消遣消遣。”
乔致远理了理领口的纽扣,说:“我虽在国外呆过十几年,但乔家是旧式家庭,不兴那些洋玩意儿,过过旧历年就行了。”
自程熙雯为他挡下那一棍后,他对她的脾气越来越来好,程熙雯得寸进尺:“今晚七点,我在千喜门门口等你。”
乔致远刚想拒绝,程熙雯连忙说:“你别找借口,我都打听好了,今天晚上你没有公事。怎么,陪陪你的女诸葛不行吗?”
乔致远无奈地笑了一笑,只得应下。程熙雯脸上绽出一个胜利的笑容,喜孜孜地送他出门。
顶头遇上乔云绮,程熙雯招呼道:“三妹,今天可起了个大早。”乔云绮只笑不语,一双眼睛望着乔致远,乔致远问:“是找我有事吗?”乔云绮点点头,又避讳地看了程熙雯一眼。乔致远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我忙着去公司,要不,咱们车上谈?”又转身对程熙雯说:“我们先走了。”
程熙雯送他们上车,待车子走远,脸上的笑意才一分一分敛去,天沉沉的,似要下雪了,微微有些风,钻进领子里,凉凉的,她不由缩了缩脖子,脸色阴霾,一步一步走回屋子,每一步沉重得如有千斤,一种不安在心底窜上窜下,终于按铃唤了秀珠上来。
乔致远坐在黑皮车座上,侧过脸问乔云绮:“什么事,还得避着你嫂子?”
乔云绮脸上泛起一抹嘲讽的笑,反问道:“嫂子?我原本以为我的嫂子会姓叶。”
乔致远的牙关紧紧一鼓,片刻又松弛下去,叹口气说:“你别惹恼我。有什么事,你直说,不必扯东扯西。”
乔云绮瞳孔一缩,说:“先生,请允许我去长沙探望沛然。”
乔致远微微一震,顿了一会儿,才说:“是该过去瞧瞧,你和他好歹一场情谊。也别急着回来,等他痊愈了,再和他一块儿回上海。”
乔云绮“嗯”了一声,抬眼说道:“没有别的事交代?”
乔致远又想了想,旋即一笑:“你都是大人了,不必我交代太多。”
乔云绮有些失望,说:“你就不托我去看望瑾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派沛然去长沙,也是为着她呢。就你刚才的话讲,你和她好歹一场情谊,你就这样放下了?”
乔致远苦笑一下,把眼睛望向窗外,天已经飘雪了,玻璃上染着一层雾气,又听见乔云绮说:“你真的爱上程熙雯了?她哪一点比得上瑾柔?”
乔致远回头说:“别这样说她,她总归是你嫂子。”
乔云绮冷笑一声:“你果真是爱上她了。算我自以为是,以为你心里还有瑾柔。男人一个个都喜新厌旧的。”
乔致远把手肘撑在车窗台上,若有所思地说:“我心里还有她,而且只有一个她。只是如今世事如此,我若再苦苦纠缠她,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倒不如给予彼此安宁,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乔云绮身子一点一点往后靠,难以置信地摇头:“你变了,你丢掉了自己的真性情。你的勇敢无畏哪去了?”
乔致远用食指抚着自己轻闭的双眼,微微叹息:“我的勇敢与无畏都耗在了事业上,已经没有半分半毫留给其他琐事。”
乔云绮只觉十分生气,直为叶瑾柔不平,气急攻心,不想和乔致远多呆片刻,忙叫车夫停了车,留下一句“你为自己活一次吧”,就摔门而出。
乔致远的心本来如一潭死水,平静得没有丝毫涟漪,可乔云绮的一番话,像一粒石头,击起了千万层的细浪。心里有事,整个人也恍恍的,看不进去一份公文,索性踱步到窗前,窗子正对着外滩,因为雪屑弥漫,茫茫的一片,并没有什么好景致。
他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不仅要守住乔家的五代家业,还要不断将它发展壮大。他用无休止的工作麻痹自己,钱丰已经向海外发展,他原本应该很开心很快乐,可为什么总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像一种心灵的缺失,漩涡般不断放大,他用拳头抵住胸口,感觉整颗心脏被虚空蚕蚀,他快要窒息了!
曹礼发带了三个员工进来,见乔致远背光而立,躬身叫了声“先生”。乔致远表情十分痛苦,不愿意被人看去,并不回身,只是摆了摆手,说:“任何事下午再议。”
曹礼发不愿再耽搁下去,说:“孙先生一时半会儿无法回沪,曹某见先生公务实在繁忙,怕先生身体吃不消,特地挑了三位优秀的员工过来,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乔致远素来敬重曹礼发,本来火气极大,却咬牙隐忍了回去,笑颜立即掩去苦痛,回身说道:“劳烦曹叔了。”又与那三人一一握过手,心里就有了计较,面子上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他们十分从容,都对答如流。
待那三人出去后,曹礼发忙问:“怎么样?”
乔致远拱手谢过他,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都很不错,只可惜致远用不起。”
曹礼发不解:“怎么说?”
乔致远高深地笑了笑:“方才与他们握手,他们的手很稳,在公司的大东家面前,一丝胆怯也没有,可见是自信满满,必定才干过人。”
曹礼发点点头,又问:“既如此,为何会用不起?”
乔致远说:“只怕我说出来会得罪曹叔。”
曹礼发会意,微微怔忪,露出一丝尴尬的笑,说:“先生的本事儿,依老头子看,比老先生还高出一筹呢。”
乔致远道:“曹叔为了钱丰肯这般割爱,倒真叫致远惭愧,只怪致远就是有那些个疑心的毛病。”
曹礼发笑道:“做大事的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先生既有了疑心,自然是不愿用他们,老头子在这里头确实存了份私心。”
原来乔致远与那三人握手时,觉察到他们大拇指、食指、中指都生了茧,料定是长期使用算盘落下的,那么他们必定是账房里的人,曹礼发是账房的头头,他们八九分会是他的心腹,这样的人,乔致远自然不肯用。他对外人或多或少存了些不信任,即便曹礼发曾为钱丰鞠躬尽瘁,他也怕这些人会是曹礼发大大方方安插进来的眼线。
乔致远拍拍曹礼发的肩膀,说:“挑选心腹的事儿,曹叔不用急着去办,我可有双火眼金睛,能用的人,必定不会错过。”曹礼发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
两个人又一块儿去了码头监货,时值中午,就在附近的饭馆吃了中饭,雪越下越大,路面打滑,接人的车子一时赶不过来,只得滞留在饭馆里,商讨生意上的事。
下午三点多,车子才姗姗来迟,乔致远想着今天无事,原本打算回家,曹礼发建议去丝厂看看,乔致远没有多加犹豫,就应了。偏偏事有凑巧,丝厂里正好来了一大主顾,要买十几吨丝运到北边去。乔致远心想,北边战乱,他运这么多丝过去干什么?他虽有疑惑,可毕竟是商人,到手的生意不会不做,也没考虑那么多,遂签了合同,又召集丝厂领导开了会,吩咐各部门加快运作,及早将这批订单完成。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乔致远只觉身心俱乏,一散会,就坐上自家汽车回乔公馆去了。
【回学校考毛概,断更了几天,会陆续补上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