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致远时常去皮老大戏院听段政宁的戏码,他常年待在国外,对戏曲一点儿兴趣也无,却愿意花功夫动也不动地坐在包厢里。因为段政宁是瑾柔的表哥,心里老是认为,只要他在上海,她就不会走远,她终会回来的。孙沛然离开半月有余,却是音讯全无,他的一颗心直直地悬起来,总觉得出了什么事故。
戏台上一段西皮唱完,楼上楼下许多人站起来拍着巴掌拼命叫好。段政宁知道乔致远有来,不免往他那里望了一眼。乔致远在那里本来神情倦怠,见他正望着自己,赶紧坐直身子笑了笑。段政宁冷冷收回目光,若不是他,瑾柔哪里会跑去迢迢的湖南,乔致远见他如此淡漠,笑容僵在唇边,最后凝成一个凄清的苦笑,他对自己总是吝于温和,他总归是怨恨自己的。
这个时候,一个手下走过来,急切说道:“先生,夫人现在头疼得厉害,您快回去看看吧。”乔致远听了,脸色微微一变,霍然站起,大步走出戏院。
程熙雯已经转出医院,在公馆里休养,弗兰院长差了得力的医生护士看护。
乔致远才回来,就往起居室去,秀珠立在室外引颈张望,看见他,赶忙迎上去说:“先生,你总算回来了,夫人的病又发作了,口口声声叫着你的名字哩。”
乔致远顾不得理会她,推门走进去,但见一大群医生护士围在西洋床边,急着问:“怎么样?”
领头的罗大夫说:“已经控制下来了,请先生放心。”
又听见程熙雯微弱的呻吟声:“致远,致远……”乔致远抢上几步,走到床边,握起她的手,低声说:“熙雯,我在这里,你别怕。”
程熙雯本来闭着眼睛,听见他的声音,眼皮一跳,吃力地睁开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俊朗的脸,不由微微轻笑,说:“刚才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乔致远听她这样说,心里一阵疼惜,又另有一股难安,只是说:“弗兰医生不是说了吗,你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不过头部受过重创,偶有疼痛是正常的,你别胡思乱想。”
程熙雯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又和丈夫在说体己话,医生护士不方便留下来,就三三两两安静地离开起居室。
秀珠本来守在门外,见他们咕咕哝哝,约摸没有什么要事吩咐,外面又在下雪,一时玩心兴起,就出了小楼。
偏偏这时候乔云绮来看望程熙雯,因为门口没人,就自个儿推门进去了。不料乔致远也在这里,于是打趣道:“哟,小两口可真亲热,我算是来得不赶巧。”
乔致远见她来了,站起来说:“怎么不赶巧?我正有事要出去一趟,既然你来了,就陪陪熙雯。”
程熙雯微微诧异,说:“刚才没听你说有事。”
乔致远道:“刚才怕留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没有说,这会儿云绮来了,正好可以陪你说说话,就不会那么无聊。”
乔云绮见他们夫妻二人和和睦睦,不由想到瑾柔背井离乡,杳无音讯,只道是天下男子都喜新厌旧、薄情寡义,又想起孙沛然来,听见窗外寒风呼啸,一声一声灌进耳里,不由问道:“对了,先生派沛然去长沙做什么差事,都半个月了,还不见他回来。”
程熙雯听得这番话,不禁怔了怔,心里已经明白缘故,一时间失望到极点,看见乔致远神色亦十分不自在,不知为何,竟将火气生生忍了回去,含笑说:“沛然做事很是能耐,又是致远极为信任的人,这才会将重任交付给他,倒是辛苦他了。”
乔致远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体贴的话来,心想,果真是大富人家的千金,说话做事自有一套。思量间,不免特别留意她的脸色,见她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好几眼,心里竟然觉得十分好笑,强自忍住,只是说:“你们聊,我出去了。”
冬天黑得早,不过下午六点钟,外面就灰蒙蒙一片。秀珠喂过程熙雯米粥,说:“夫人今晚的胃口不是很好,你现在身子弱,要多滋补才行。”
程熙雯心神不属,压根儿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秀珠问道:“夫人怎么了?”
程熙雯静默了半晌,方才抬眼看了看她,眼里的不安与焦灼一览无余,说:“乔致远派人去长沙了。”
秀珠一怔,手里的瓷碗险些跌落,脱口疑问道:“当真?”
程熙雯沮丧地说:“朱炳轮可一点儿信用也不讲,先前说好对外隐藏叶瑾柔的消息,他怎么这样疏忽,竟然还是让乔致远寻到了蛛丝马迹。”
秀珠理了理思绪,说:“这也不能全怪他,长沙大帅府是多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凭先生的一贯作风,哪能有寻不到的理呢?当初就不该送她去长沙,若去了德意志法兰西,就不会有今日的烦忧。”
程熙雯嘴角一沉,闷声道:“事后诸葛亮!这话若放在从前说还有些作用,这会子何必再来浪费口舌?总之,我们得想法子,让乔致远永远见不着她。”
秀珠搁下瓷碗,顿了一阵,眉头紧紧皱起,终于叹出一口气,说:“这就难办了。叶瑾柔远在长沙,我们根本掌控不了。先生呢,表面上看,貌似很规矩,暗暗却有所动作。除非,让他在见到叶瑾柔之前爱上你,不然别无它法。”又道:“夫人上次舍命护他,已经让他对你另眼相看,若能再助他一回,必能大功告成。”
程熙雯眉头一挑,牵起嘴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次可千万不要用什么苦肉计了。上次丝厂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请的什么人,下手也太狠了,差点搭上我的性命。”
秀珠惭愧说道:“秀珠知道上次对不住夫人。可谁会料到,先生仇家那么多,竟有人浑水摸鱼进来,借机报复。不过一听说你出事,我立马叫老爷挂电话给弗兰院长,让他夸大病情,料想先生一定愧疚不安,再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来。”
程熙雯在她额头上点了一点,嗔笑道:“算你脑瓜子灵光。就不跟你计较。你方才说需再助他一回,应该如何助?”
秀珠将唇凑到她耳边轻语了好一会儿,她一边听,一边忍俊不禁,连连称道:“好主意,好主意!”
乔致远在办公室处理完文件报碟,刚起身准备回公馆,一个下人走过来说:“先生,一位男士叫我给你的条子。”他稍感诧异,看完那条子,只觉心猛的一沉,又怦怦直跳起来,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了,连忙问:“人呢?”下人说:“在长廊外边等先生呢。”
乔致远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长廊上点着几盏微弱幽绿的灯,隐隐看见一位四十来岁的长衣男士背靠着墙壁,见他来了,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还未开口,乔致远抢先问道:“沛然怎么样了?”
那人稳重一笑,说:“孙先生现在没有大碍,不过还需休养一个多月,他怕你担心,才托我来沪一趟。他让我转告乔先生,玉指环丢了。”
乔致远身体微微一震,可眼前是完全陌生的人,只得极力镇定,笑容自若地说:“人没事就好。若让我查出那帮混蛋的出处,非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又道:“阁下贵姓?是沛然在长沙的朋友?”
那人欠欠身,说:“鄙姓钱,原住在上海,和孙先生的父亲有些交情,后来才移居长沙。孙先生当时身负重伤,又是身处异地,举目无亲,幸得碰上了我这个故人。”
乔致远说:“那真该谢谢钱先生。”
乔致远回到公馆,已是十点钟的光景。他本想去看看程熙雯,不知为何,到了起居室门口却立住脚,脚底似有千斤沉重,一步也迈不出去。
转身正欲离开,门忽的开了,程熙雯出现在面前,抿嘴一笑,问:“怎么不进来就走了?”
乔致远勉强笑了笑,说:“以为你睡了,就不想进来打扰。”
他虽在笑,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忧虑,程熙雯说:“请进吧。”
乔致远只得走进来,往锦绣沙发上一坐,说:“你怎么不早点休息,不怕明天又头痛?”
程熙雯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专门等你回来的。”
乔致远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竟隐隐有些害怕,仍旧和颜悦色,问:“为什么事?”
程熙雯走近几步,在他身边坐下,挽住他的胳膊,说:“你今晚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乔致远一怔,他本就脾气不好,听她这样一讲,更加没有耐心,刚想发火,忽的想到什么,咬牙忍住,只是沉声说道:“那好,我叫佣人送铺盖卷进来。”又拍了怕沙发垫,说:“今晚,我就睡这了。”
程熙雯摇摇头,指了指西洋床:“不,我们都睡那儿。”
乔致远闷哼了一口气,说:“你受了伤,我睡那里,怕是不方便。”
程熙雯忽的哼唧了一声,赶忙用右手按住太阳穴,乔致远扶住她,慌张问道:“又头痛了?”不料程熙雯转过头,在他唇上深深地印上一吻,他怔怔地盯着她,她吐吐舌头,调皮地笑了笑,像一个未经事的纯情少女。他站起来,极力抑制住心潮澎湃,只是说:“我去叫下人准备铺盖卷。”
望着他仓促的背影,程熙雯忽的忆起曾经在书上读过的一句话: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峭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因为她是程熙雯,她就必须得到这朵爱情之花,为此,她将不惜一切、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