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柔怔忪不已,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这番话,心思错综复杂,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是说:“我大表哥刚刚过去了,这件事等一阵子再说吧。”
朱炳轮听了,知道她心里不愿意,不觉心灰意冷,面上却一笑,点头说:“说的是。我倒疏忽了。本来这件事可大可小,延上一会子也不成问题,但愿不出什么纰漏才是。”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两人又一起去吃了饭,回到朱府时,已是八九点的光景。
门房见了,忙迎出来,对叶瑾柔说:“叶小姐,有位小姐正等你呢,倒有些来头,竟是江南绸缎大王之女程熙雯小姐。”
不知为何,叶瑾柔的心咯噔一跳,有些害怕,却强制镇定,走进客厅,见着程熙雯,落落大方的说:“程小姐,不想你竟来了。”
程熙雯坐在那锦绣沙发上,不曾起身,嘘了叶瑾柔一眼,只是冷淡笑了一笑。
叶瑾柔才觉气氛不对,问:“程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程熙雯说:“对不住,我方才晓得家兄过去了,本不应叨扰府上,不过确实有事。”她一面说,一面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火车票递给叶瑾柔,接着说:“这是后天去南昌的火车票。”
叶瑾柔看了看那粉色车票,疑惑不解,问:“什么意思?”
程熙雯站起来,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说:“后天是我与致远订婚的日子,你留在上海,我实在不放心。我在南昌为你置备了一所公寓,比你在上海无家可归强许多,你看怎么样?”她虽在问叶瑾柔,口吻却强硬得像下命令一般。
叶瑾柔听她这样说,只觉十分生气,说:“你与乔先生订婚,和我有什么干系?”
叶瑾柔生气时总会拧紧眉头,那模样与乔致远有五六分的相似,程熙雯忽的想到夫妻相一说,平常且不提,此情此景,蓦地想起,只觉怒火中烧,不自觉站起身子,冷哼一声,说:“因为他喜欢你,而我不允许。”
叶瑾柔心中一震,胸腔内翻江倒海一般,一时间不知是欢欣还是难过,只是说:“程小姐,那日在马场,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一点交情的,今天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虽然我们情意不在,不过请放心,我叶瑾柔断不会去招惹你的乔先生。”
程熙雯上下审视她,说:“你不招惹他,难保他不会来招惹你。只有你不在上海,远离了他,我心里才会踏实。怎么,你是嫌一所公寓不够?”
朱炳轮本不想干涉女人之间的纠纷,只是听程熙雯十分言重,于是说:“程小姐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到底不该说出这些伤人的话来。”
程熙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叶瑾柔向来自尊心极强,哪里受得住这等子侮辱,一气之下,将那火车票往外一抛,说:“不劳程小姐破费,我早就与朱公子商量好了,后日和他一起去德意志。你大可安安心心的做你的未婚妻。”
朱炳轮知道她在说气话,不知为何,仍旧喜不自胜,忙问:“瑾柔,你真的要去?那边可不太平……”
叶瑾柔冲他一笑:“我既说了,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都是要去的。”
程熙雯呵呵笑道:“很好,你去德意志,我更是安生了。”
叶瑾柔头一扬,眼睛直直的盯着程熙雯,无所畏惧,傲然的说:“程小姐若没有其他的事,瑾柔就不招待了。”说完,对着厅外一喊:“送客。”
叶瑾柔一向和善,程熙雯从未见她这般冷漠绝然,不知为何,心里倒有些怕她,颜面上却不放松半分,说:“告辞。”
程熙雯一走,叶瑾柔就对朱炳轮说:“朱公子,得劳烦你为我订一张去德意志的火车票。”
朱炳轮忍不住一笑,从西裤袋里掏出两张车票,说:“我本来就订的两张,没想到竟派得上用场。”
叶瑾柔心中一动,微微一笑:“时间仓促,我回房准备行李。”
朱炳轮忙点头答应,望着叶瑾柔远去的袅袅婷婷的背影,一时间欣喜若狂,只觉脚下似踏着一片浮云,脚步格外的轻快。
叶瑾柔回到房,扭开一盏小灯,直接往床铺上躺。她倒下去极重,震得铜床的弹簧咣咣作响。想起大表哥的过身,乔致远的订婚,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心脏被人掘走了一块,找不到合适的什物来填充,空得叫人惶恐。德意志,多么遥远的国度,她从未想过到那里,可是后天,她将踏上远驶的火车,远离上海的纷扰复杂,迎接崭新而陌生的未知。她有一丝害怕,像置身漆黑辽阔的大海,波涛汹涌,她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可能,但大海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生机。
沈露晞听闻消息,赶过来看她,说:“去德意志也好,就当去散散心。”
叶瑾柔一脸无助的望着沈露晞,眼泪差点掉下来,说:“表嫂,我不知道对不对。”
沈露晞摸摸她的脸颊,说:“傻丫头,不去试一试,怎么晓得对不对?”
叶瑾柔又说:“今天,朱公子说等我们回国后就订婚。”
沈露晞拉过她的手,喜上眉梢:“这是天大的好事,朱公子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大哥泉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
叶瑾柔鼻息一抽,眼泪终是没忍住,抬起被泪水浸染的双眸,眸光清泽,她语调哽咽的说:“可不是为何,我总觉得不对劲,好像一切都弄错了。好像落下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沈露晞揽过她,轻声安抚:“这是很正常的,我以前只身到北平念书那会儿,也有这种感受,不过是对未来的惴惴不安罢了。到了德意志,你会遇到新的朋友,有新的圈子,等一切熟悉了,这种感觉就会逐渐消失的。”叶瑾柔问:“真的吗?”
沈露晞点头:“傻丫头,表嫂还会骗你吗?”沈露晞见叶瑾柔仍旧心神不宁,就又陪着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出发那天,天还未全明,他们就坐汽车往火车站去了。
一路上,朱炳轮时不时侧头望叶瑾柔,只觉一切来得太好太快,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倒生出一种患得患失。
到达车站时,太阳刚好升起,阳光一缕一缕照射下来,将空气里悬浮的尘埃照得十分清楚,车站里人极多,来来往往的,光线被搅乱,变得喧嚣错乱,一如叶瑾柔此刻的心情。
朱炳轮订了两个包厢,里间是叶瑾柔的,外间是他自个儿的。
时候还早,他就坐在里间陪叶瑾柔聊天。
里间的窗户半开着,听得见外面沸沸扬扬的声音。一个报童经过,口中嚷道:“卖报,卖报,特大消息,钱丰乔致远与江南程熙雯今日订婚,卖报啦。”那报童声音极是清亮,人已经走出很远,叫嚷声仍旧听得十分清晰。
叶瑾柔只觉那一句句叫卖声,像是一道道细长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心上,浮出猩红的印子,成为一处难以痊愈的伤口。
朱炳轮望了她一眼,有意无意的说:“照理说,他们订婚我也应该去的,不过昨儿个在电话上把我们的难处对乔先生说了说,他倒十分体谅,并不介怀。”
叶瑾柔听了,心下一慌,忙问:“他知道我……我们要去德意志?”
朱炳轮点头,问:“怎么了?”
叶瑾柔若有所思,说:“没事,就随口问问。”
说话之际,有西崽进包厢送饮料,叶瑾柔望了那西崽一眼,见他下巴尖上长着一颗大黑痣,一惊,忽忆起那日在川菜馆偷听到的一番话,身体不禁颤了一下,抬头盯着朱炳轮,目光深邃而不可捉摸。
朱炳轮的心不由一跌,他突然害怕起来,鼓足勇气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