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厚厚的一打材料送到陈主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正专注的沉浸在一位作者优美灵动的语言之中无法自拔,他像是一个乳臭未干小学生边聚精会神的看书,还一边用嘴唇吮吸着钢笔的顶端,他口中发出绝望般的叹息,眼珠泛红伤感而慈善。我把材料放在办公桌的一角走开了。
这情景像是无数次梦想无数次奢望拼凑起来的一幅画面,我相信在我从巫城逃离毫不犹豫的踏上驶向A城的汽车的时候从未对未来有过过多的奢求,即便我曾信誓旦旦的告诉张冲:我热爱那些油墨规则的排列所呈现出来的隽秀文字,我也曾乐此不彼的活在自我编织的幻想中,可是梦想与现实之间转换,仍然令我始料未及。
是的,在现实面前,我又一次被理想打败了。面对桂阳华,那个可以被称之为我父亲的男人,我真的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面对,所以我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那本《鹿鼎记》如果没有被摧毁的话应该默默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小雪、大姐、伍凯还有买报纸那个阳光帅气的男孩,这些身影在我的脑海棱角分明,清晰的像水洗的六月天,天边升起那道彩虹,五彩缤纷,色彩斑斓。
在通往A城漫长的路途中,我遇见了开头我所提的那个叫做陈主编的人,他叫陈辰,是一个放在任何地方鹤立鸡群的人,为这句话他不止一次的严正抗议,强烈不满关于鹤立鸡群的论调,为此他激动地从随身的行李包中掏出许多本小人书来。我始终不明白他掏出小人书跟推翻鹤立鸡群有什么关联,只记得我当时觉得很好笑,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大男人在我面前为一件小事争执的面红耳赤,认真的像个孩子。这让我觉得他身上有着某种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这种东西我后来归结为童真。陈辰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考古及博物馆学专业,这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事实上对于我来说没有一门学问不是高深莫测的。我说你应该背上书包去旅行,去遥远的西北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或是青藏高原,考古不就是要周游全国吗?你给自己找到了理由,恰当而冠冕堂皇。陈辰的学识见地令我目瞪口呆,他讲每一个故事都是那么充满神秘和诱惑,他口型变换滔滔不绝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个与城市融在一起的气流,通过陈辰的鼻孔和张开口时的嘴里呼出来,在我的周身弥漫开来,像是《鹿鼎记》里韦小宝身上必备的蒙汗药,我被彻底迷醉了。
小时候我最崇拜的是坐在村头的石头上放羊的老爷爷,他讲红军长征,讲江姐,讲妖魔鬼怪,讲魑魅魍魉,我以为老爷爷已经把世上所有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而事实令我大失所望。
再美的际遇只有过程,不求结果。A城的车站我和陈辰分道扬镳,这就是所有旅人司空见过的别离,轻轻扬一扬手,道一声珍重,然后潇洒的走开,所有的过程都在转身的瞬间幻化成空气,消散,再也不见。这个道理我懂,所以我保持微笑的姿态,告别,开始一个人的旅行。
A城的天空比我想象中的更陌生,我仰起头看见傍晚的太阳,在A城的上空俯瞰着我,它的另一只眼珠会不会正在守望巫城的陆家屯还有家乡的小河,这种错觉让我觉得A城的阳光很柔和,像是妈妈的抚摸?我不知道,小说里总这样写。我双手拎着沉重的行李,艰难的向前走着,虽然我不知道我该向何处走,但我知道,我必须尽快找个地方住下来。
小说里总写一些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在冥冥之中通过第六感来感应即将到来的事情,现实生活是对谎言赤裸裸的批判,纯属无稽之谈。在我风尘仆仆找到一家旅店并十分顺利的安顿下来之后,我竟然看到了车上那个熟悉的面孔——陈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也会住这种小旅店,真是匪夷所思。
陈辰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他说:“真没想到你也住这里,正好有个照应。“他就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我刚铺好的床铺上,自言自语起来。
之所以能够成为A城绿岛出版社的一名编外人员并可每月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是因为陈辰。完全出自他的满腔热忱,他固执的以为我有绝对的实力来胜任这份工作,为此他在领导面前卑躬屈漆低头哈腰,在万般无奈之下竟然使出辞职这个杀手锏,华丽的结束了这场本来毫无胜算的战争。陈辰的行为令我惊讶,他冲动的像个孩子。他一定是疯了,拿他最宝贵的主编的宝座作要挟来换取这个微不足道的岗位。
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理由来拒绝这份价值不菲的工作。
我的工作很简单,这是我对主编秘书最初的印象。绿岛出版社可以称得上是A城最具影响力的出版公司,许多人对我的到来表示了礼貌性的欢迎,可是从那些笑容里面我无一例外的觉察到了来自眼神底处的蔑视,仿佛在嘲弄说:“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片子,有能耐才怪。”如果不是我在洗手间里听见陆娅对我的品头论足,我大概还以为我的想法只是停留在腻想阶段。
陆娅是陈辰的女朋友,这是我在绿岛出版社待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琢磨出来的,陈辰对此只字不提。
还是回到开头那段场景来,我刚回到座位上喝了一口水,就听见陈辰喊我进去,他有事情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情我先帮他处理。
陈辰走后,我就小心翼翼的关上办公室的门,鬼鬼祟祟的姿态不说就知道要干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是的,我要打电话给小雪。小雪接到电话劈头盖脸来一句:“小天,你丫的死哪儿去啦?走也不给姐姐吱一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顿时感到一股热气夹杂着一小股寒流扑面而来,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电话线只是唯一的纽带,我不得不承认,在A城的日子我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听见小雪的声音我差点留下眼泪来,我说:”小雪,我想你。你还好吗?“说起这句话时,我的脑海闪电般掠过那个人的身影,他不止一次的背着小雪偷偷来到我身边说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我,跟小雪在一起只是为了能够接近我,着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心机很重的阴谋家。是的,这个人就是伍凯。小雪说她还在塑编厂工作,还和伍凯在一起,还是老样子,只是我不在巫城,她的内心空落落的。
门突然响了,我颤抖的手没有来得及放下话筒,呆呆的站在电话机旁,脸颊滚烫起来。电话里传来小雪滔滔不绝的演讲声,我一句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