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夫权时代,丈夫欲休妻妾,无须征得女方同意,只须写一纸“休书”即可将妻妾驱之于门外。为了言之有据,历代统治者为休妻妾制定了必备的七条理由,妻妾只要符合其中任一条,便可被丈夫休弃。
这就是“七出”。而这“七出”之中,“多言”、“妒”等都具有随意性。镶玉没想到“七出”中的这条“妒”,给凤夫人和她派系的女人钻了空子。
镶玉用牙咬住下唇,忍不住抬头去看虞老太君。老太君道行毕竟高些,此时还保持着淡定,似是深呼吸一口,尔后摆摆手,转移话题道:
“休妾的事儿,还是要等亦铮回来再说,你们刚刚还念叨着耽误了我吃早饭是大,现在怎么你们都忘记,我这老不死的,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
此时,二少奶奶已经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先开口回应道,“老祖宗,打丫鬟骂丫鬟都不要紧,为什么偏偏要诅咒起自己起来?什么老不死的,呸呸呸!快别说了!”还没说完,丫鬟们忙去招呼厨房的,不多时,粗使婆子就把饭桌抬了来。
“都是榆木脑袋!”二少奶奶骂了丫鬟们一句,“你们这些小蹄子,一个个杵在这里,巴巴地等厨房上菜来,明明都知道老太太饿了,却不知道先去端些糕点果子过来!这么愚钝,看你们下次还敢厚着脸皮来催月钱!”
她骂得可真凶,把旁边几个丫鬟骂得膝盖抖如筛糠,脸色苍白,嘴唇战栗,马上跑出去端糕点果子去。等她骂完了,屋子里的女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寂静笼罩整个屋子。
镶玉知道二少奶奶在发泄,明着在骂丫鬟们,实际上在骂凤夫人。
二少奶奶的气是不可避免的,凤夫人竟然不跟她商量,就设套儿让镶玉跳进了“七出”的圈套里,让她原本想好的保住镶玉五姨太地位的计划彻底落了空,她怎么能不气?
二少奶奶自诩她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结果还是逃不出凤夫人这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所以她刚刚骂丫鬟,特意提到“催月钱”,就是因为凤夫人此前问过她缓放的月钱都放了没有。她这样指桑骂槐。连镶玉听了都心惊肉跳,没想到凤夫人只是保持微笑。
不多时,丫鬟们捧来了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螃蟹馅的小饺子,还有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未曾想老太君都不喜欢,蹙眉推开,“这么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个!”
毕竟年老之人,牙口和胃口都大不如从前。现在又在气头上,当然是要吃清淡的。
鲍夫人此时插嘴进来,“不如派个婆子去外头名店先买些来,曹婆肉饼、张家油饼、望仙桥糕糜、薛家羊饭、王家乳酪和王楼梅花包子,老太太您可以挑自己喜欢的。”
“外头的不干净,”凤夫人假意关心,“老太太现在要调和身体,怎么能吃外头那些脏兮兮又粗制滥造的东西?”
这些话把鲍夫人批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镶玉本以为老太君会和凤夫人作对,偏生就去吃外头名店里的点心,结果没想到,老太君修养高着呢,反倒向凤夫人道谢,“还是你关心我,外头的东西,怎么可能比家里头做得好?”
看着婆媳俩相视而笑、其乐融融的情景,镶玉感觉毛骨悚然。
这场面,自己恐怕是要习惯了才好。镶玉想,此后,满脸笑嘻嘻、底下使绊子,口蜜腹剑,尔虞我诈,卑鄙龌龊还会少吗?
丫鬟们再度端来糕点果子,素雅不少,有四色馒头、细馅大包子、重阳糕、肉丝糕、水晶包儿、鹅眉夹儿、十色小从食、甘露饼、菊花饼、栗糕、素夹儿、江鱼兜子、杂合细粉、七宝料头、山药元子、真珠元子、巧粽、豆团、麻团、糍团及四时糖食点心。
最后老太君挑了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吃了几个。
看老太君吃了,大家才跟着吃。镶玉选了饶齑头羹和金桔水团。
等老太君吃完了,大家也马上放下手中未吃完的。大家族,规矩果然是多。
然后才是正经早饭,二少奶奶捧饭,鲍夫人安箸,凤夫人进羹。老太君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雕花梨木椅子,旁边丫鬟执着拂尘、麈尾、漱盂、巾帕。二少奶奶和鲍夫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丫鬟仆妇虽然多,但每一个都轻手轻脚,静悄悄毫无声息。
镶玉算是领教了,这个排场,几个人吃饭,倒要几十个人伺候呢!
菜自然是丰盛如满汉全席,估计这玉府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
据说,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要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了一个月也不见得有重样的。这还不算,另外各子孙房里有好吃的还要另外孝敬一份来,这排场,真是让现代人咂舌!
又是老太君先放下筷子,然后其他的人不管有没有吃完,也迅速地全都放下筷子。镶玉才喝了半碗红稻米粥,还想夹一块风腌果子狸,却是不太可能了。感觉就像吃日本料理一样,根本没吃饱,实在有些郁闷,暗想下次一定要吃快一些。
规矩太多,虽是玉粒金莼噎满喉,却感觉还不如寒冬噎酸齑。
吃过饭,马上就有丫鬟们端来一个黑漆绣金托盘,捧过茶水、漱盂来。先用茶水漱口,然后吐到皿钵里去,盥手毕,最后又捧上茶来,这才是正经吃的茶。喝完之后,托盘里还有绸布方巾,擦嘴用的。真是面面俱到。
“看来你很喜欢吃风腌果子狸啊。”老太君笑问镶玉。
镶玉点点头,“我以前从未吃过,就在袁牧的《随园食谱》里读过,说果子狸‘鲜者难得’,还说‘其腌干者,用蜜酒酿,蒸熟,快刀切片上桌,先用米计水泡一日,去尽盐秽。较火腿觉嫩而肥’,当时读起来就非常向往。原来味道真是极好的。”
这话听得老太君“哈哈”笑起来,“看看,看看,这才是正经做人媳妇的!看的书都是食谱!”这话说得底下一干媳妇都有些面子上过不去。
“我只是闲着无聊读读罢了。”镶玉有点不好意思。
老太君却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我怎么越看你越觉得喜欢呢?我也爱吃那风腌果子狸,不过我只看过《宋氏养部》里制作果子狸的一种蒸的方法,说是银锡沙锣中先铺白糯米,以花椒葱盐酒沃狸身,置于上蒸熟。宜蜜,宜火,宜小麦面之蒸。”
“不管怎么做法,都是极美味的,因为果子狸体小如猫,喜攀援树上,好食谷物果实之类,所以肉清香鲜美如水果味。”镶玉发表自己的见解。
把老太君又逗乐了,“来来来,坐到我身边来。”
镶玉不知如何拒绝,走过去坐到老太君身边,被老太君拉紧了手,细细打量了一番,慈眉善目地笑,“我怎么感觉镶玉你像是我的知己啊!”她说得有些夸张,不过,镶玉觉得这位老太太真是挺可爱,是典型活泼外向型的。
“老太太你太抬举我了。”镶玉受宠若惊。
老太君挥了挥手,“什么抬举不抬举,我不管。我只把话晾到这里了,”她环视了一眼下面的诸位太太、少奶奶、姨娘们,然后对镶玉说,“镶玉,就算你被休了,我也要到金家去把你讨了来,收养你做我的干女儿!”
那瞬间,满屋子的女人们个个都屏气凝神,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太君。
镶玉也被老太君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得不轻。可仔细一想,又忍不住惊叹——好绝妙的反击!姜还是老的辣!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她开始把视线往凤夫人和二少奶奶那边投去。二少奶奶吃惊是吃惊,但并没有什么惨败铩羽之类的神色。凤夫人则面如佛陀,不见丝毫悲喜情绪,这样不喜怒形于色的高人,镶玉实在佩服不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凤夫人大概可以永远保持这张观世音菩萨似的脸。
早饭之后,老太君要稍作休息,准备去听戏,镶玉不再叨扰,欠身福了福便退下了。
丫鬟们带镶玉去三少爷的院落,走过好几个斗拱、飞阁流檐,便到了三少爷住的“鹿鸣苑”,正门便是品位最高的垂脊四面坡的庑殿顶,由歇山顶、攒尖顶的建筑簇拥着,飞檐极度奢美,让镶玉想起《小雅》里那句“如跂思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鹿鸣苑的建筑全部用琉璃瓦,色彩搭配也是一致的,檐下阴影掩映的部分,主要色彩多为“冷色”,如青蓝碧绿,柱和墙壁,则以丹赤为其主色,与檐下幽冷的冷色的彩画正相反的格调。本来轮廓已极优美的屋宇,再加上琉璃瓦和色彩的宏丽,建筑的美观更加无可挑剔。
整个鹿鸣苑,为三路布局四进院落,殿堂廊庑近百间,院内苍松翠柏,雕梁画栋,土木间有呦呦鹿鸣,气氛优雅清静。
就是在这个鹿鸣苑,住着三少爷、三少奶奶,还有四位姨太。
镶玉正感慨万千地往里面走去,突然发生变故。
原本是“鹤迹秋偏静,松阴午欲亭”,可那琉璃碧瓦、飞檐翘角的撮角亭子里,突然跳下三个少年,为首的高声大骂道,“玉亦铮!你这个大胆的王八羔子,你快快出来叩头陪礼,好好地把璇玑送出来,我便佛眼相看。你若半字不肯,我就先打死你这个小畜生,然后再去见你的老子!”
跳出来回应的,却不说玉亦铮,而是管家卫町钜,“玉亦锬,我还敬你是表少爷,你可别欺人太甚!璇玑是我们少爷的丫鬟,岂容你看上了就非要夺过去!不要撒野,看你们怎生飞出园去?”说完喝令左右,“快把前后门封锁起来,少爷吩咐了,若他们三个先动手,就只管回手!管他是不是表少爷!”
一声令下,众人早将前后八九道门都封锁了。那三十多名打手,并十数名家将,仗着人多,一齐动手,举棍就打。
原来那寻衅的少年,是大老爷玉铳的独子玉亦锬,也是玉亦铮的表哥,年方一十九岁,生得身小头大,疤麻丑恶,秉性愚蒙,义武两事,无一能晓。
既不通文理,就应该安分守己。谁知他生得丑,却又专门好色贪花。一日在家族宴会上看中了玉亦铮的丫鬟璇玑,就暗暗思想,刻刻留神,想谋占璇玑为妾。
没想到璇玑三贞九烈,誓死不肯与他做妾,玉亦锬为人下端,璇玑要发作他,数次只因他是表少爷,只能作罢,他愈发蹬鼻子上脸,最后竟有脸向玉亦铮提亲,被玉亦铮一口拒绝,当场暴跳如雷,折回去找了两个强壮打手,闯入鹿鸣苑来要玉亦铮的好看。
却不想玉亦铮早有防备,教管家卫町钜召集好了打手和家将。此刻,玉亦锬被杀个措手不及,又没了后路,只能应战,提起有三百斤重的一条玉石栏杆,前来招架,打在一处。
那一顿恶打,把镶玉和四个丫鬟还有常棣看得心惊肉跳,可怜把那些碗盏、盘碟、条台、桌椅、古董、玩器,都打得粉碎,连那些奇花异草都打倒了一半。
然而,就在两派人马打得不可开交之时,镶玉忽听不远处苑中湖上,传来飘渺的琴音。
镶玉撇过头去,凝眸远望,那碧烟湖上,是一艘扬州画舫,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荫笼。从那画舫之中,一缕琴音幽幽飘出,如同春露花雨一般渗入人心,又似飞雪飘舞透着清冷孤洁之意。
曲调缠绵激越,把镶玉带离了鸡飞狗跳的嘈杂恶斗环境,如痴如醉,如怨如慕,听得正销魂,忽而有清越男声如天籁般从琴音中逸出: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正是李白的五言古诗《古风》。镶玉听得心弦激荡,只觉得咏唱李白古诗的少年郎,是真正适合做夫君的,这才符合她对古代婚姻生活的憧憬。
“知道是谁在咏唱吗?”她满脸绯色,转过头问常棣。
却早有人替常棣回答了,正是管家卫町钜,“五姨太,几日不见,你连我们少爷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