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桌上的油灯随着一声响亮了一瞬,旋即又暗淡了下去,一阵浓浓的烟味渐渐的在屋中弥漫开来。
“风儿醒了几天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便打算一直这样避而不见吗?虽然这孩子嘴上不说,可是我看的出来,他心里可是念你的紧。”黄月英用竹签挑了挑灯芯,借着重又亮起的灯光向对面略显苍白,却又不失英气的男子望了过去。
“滋……啊。”一杯酒入喉,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秋正桐看着妻子又为他细心的斟满,眼中闪过一抹温柔的神色,笑道:“玉茹那丫头便这么回去了么?今天倒是乖巧,可不似她的性子。”
黄月英放下了酒壶,暗叹了口气,淡淡道:“茹丫头虽是被我那兄嫂宠的顽闹了些,总还是识得大体的,此番来探望风儿,倒真是有心了。”
秋正桐又饮了一杯酒,苦笑了一声,他怎会听不出这番话的意味,“他……他可好,身子怎么样了?真的有念起我么?”他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沙哑的问道。
“如果惦记儿子便去见一见,不过这次可要见的正大光明,莫再如做贼般藏头露尾的。”黄月英见他终是问起了儿子的事,不由一阵心慰,轻笑道。
秋正桐听了她的话不由老脸一红,嗫嚅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也不见你提起过?”
“风儿昏迷那几****失魂落魄的模样怎能瞒的人,便连熟练的帖文也是错漏百出,更让我发现某人半夜三更潜进风儿的房间,好半晌才出来……”黄月英抿嘴一笑,续道,“你们父子真是一般的模样,风儿平日的寻常举动便真是胡闹么,怕也只是希望能引你注意他罢了,唉,父子间的事儿,多说些话不就顺遂了,何苦遮来掩去的,现在我仍有些后怕,若是风儿便就此不再醒来……”
“幸得老天垂怜,风儿不但安然醒来,竟是收了性子,对我这姨娘也不再仇拒了,原来这祸也不都是坏的,这不便得福了么?”
秋正桐望着她渐渐红润的眼眶,明白她心中的委屈与酸楚,他举起衣袖想要为他拭去落在腮边的泪珠,却只觉一双手臂似有千难万难,竟是伸不出半分,“月娘,我这一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只是对你……,想当年我初到清远是怎样的景况,答应了你父兄的这门亲事莫不是为了私心,你又怎会不知,自从过门后,你便对风儿视如己出,对我更是没有半句怨言,你越是如此,我……”
黄月英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了,接着才将手慢慢的收了回来,目光有些虚无的落在了他身后的方向,幽幽道:“年少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模样,那时希望他是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风流人物,哪个少女不曾怀春,可是我知道自己与她们不一样,许多事情只能是想想罢了。每经过一回寒暑,我便会多了一份担心,似我这样的女子,怕只能老死闺中了。”
“直到有一天,父亲与兄长从外面饮宴醉醺醺的归来,提及新到任的知县丧妻经年未曾续弦,有意与我撮合结缘,又说虽听闻是从京中落罪被贬至此,却也不至辱没了我的身份。”说到这里她自嘲的一笑,才又续道,“似我这般粗鄙丑陋的女子,只有我配不上别人,哪会有人辱没了我的。后来,听说那人竟真的应了父兄提的这门亲事,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秋正桐听着她的话心情渐渐变的沉重,眼睛也不知不觉的湿润了起来,他虽然对她有所愧疚,却从没想过她心中是这样的情怀,这个女子,自己还是看轻了她。
黄月英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此时她似是堕入了无边的回忆中,目光幽暗而深邃,“我并不是无知的女子,我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也知道似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我,我们黄家虽只是偏居于小城,在朝野之中也还有些影响力,这多半便是他要借为倚重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知这个男子,不嫌我,不弃我,不介怀我的粗鄙,不在意我的丑陋。我们女子不似那些男儿身可以垂坐朝堂,驰骋疆场,博得个封候拜相,青史流芳。女子的一生终要做一回新妇,最后求个相夫教子,上天怜我,我还要什么奢求?”
说到这里,她缓缓收回了目光,温柔的凝视着自己的夫君,有些羞涩的续道,“现在我更知道他不欺我,诚心待我,我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秋正桐怔怔的望着她,脸上一阵火烧般的灼热,只觉胸中似有千江万水翻腾汇流却又无处宣泄。原来她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啊,他不由的暗叹了一声,心中愈发的羞愧起来,恍忽中只觉得她这羞涩的一笑说不出的娇美。
黄月英在他的注视中渐渐的清醒过来,见他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一颗心猛地狂跳了起来。她不敢接触那目光,急忙的低下了头,暗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不是要缓和他们父子的关系吗,怎么说了这些平常从未对人说起的胡话来。想起这也是他们夫妻成亲以来从未有过的深入交谈,不由又是心中一热。
过了一会儿,觉得气氛缓和了些,她才抬起头来举起了身旁的酒壶,边斟酒边柔声道:“你身子不好,只喝这最后一杯好了,一会儿看过公文便睡下吧。”
秋正桐心中一暖,用手指沿着杯口转动了起来,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
黄月英将酒壶放在一边,又细心的为他布了几道菜,并没有发现自己夫君有些异样的神情。
“哦,看我糊涂的,把正事给忘了,”她忽又想起了什么,笑道:“咱们风儿也不小了,现在也收了性子,我想着应该给他定门亲事了,你看可好。”
秋正桐眼色复杂的望着她,他当然明白自己夫人的意思,可是……,“月娘,即使我应了这门亲事,你以为你的父兄便真的会将玉茹许配给风儿吗?”他望着妻子有些茫然的神色,苦笑的摇了摇头,“月儿,我本来已经觉得对你不起,听了今天的这番话,我更觉实在亏欠你的太多太多。许多事情我以前没有对你说,是因为有太多的顾忌。我们的亲事,真的如你所想般只是为你寻得良配这样的简单?
正如你所说,我只是个获罪被贬的七品小吏,即便想要攀附黄家这样有些势力的高枝,你的父兄又凭什么会接受?”
他的这些话是黄月英从没有想到过的,不过她知道怕是所言非虚,联姻一直是世家豪族用来换取利益关系最常用的手段,只是她想不到如自己这般也可以成为那精明父兄手中的筹码,想到这些她不禁心生酸楚。
秋正桐看着她不断变化的脸色,明白她心中的感受,不由握住了她的双手。
黄月英此时思绪纷乱,心中悲苦,不由的对自己的夫君也心生怨怼,这个自己最为倚赖的人,不也是对她有着诸多的欺骗隐瞒?见他握住自己的双手,想也不想便要使力挣脱开来,但触及他怜惜的眼神,不由的心中一软,再也没有半分的力气,只能低下头继续听他说话。
“月儿,今天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因为你说的那番话。若非如此,我也打算找个时间告诉你的。如果可以,我只希望风儿可以无忧无虑,平平凡凡的生活。只是他这次受伤让我想通了许多的事,你知道么?他的人生不是你我可以抉择的,其实风儿他并不是……”
“老爷,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啊”秋正桐还要说些什么,却只听一声门响,丫环小兰大叫的跑了进来。
“我什么也没看到。”小兰盯着老爷夫人拉在一起的手,摆手笑道。
“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黄月英脸颊滚烫的急忙抽回了手,轻啐道。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对自己夫君话中意味的惊疑,只着紧于被小兰看到这样的场面是件很羞愧的事。想到秋正桐怜惜的神色以及对她称呼上不知不觉的变化,不由涌起了成亲三年来所从没有过的满足:这个男人即便是不爱我,却也是有些在意我的。
秋正桐倒是若无其事的端起了老爷的派头,淡淡的问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连门都不会敲?”
“哎呀,”小兰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不由拍了下额头,急道:“是少爷,少爷发高烧,现在直说胡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