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扎瓦多尼……沙……”
孱弱的呼声从丽萝机体内的扩音器中传来，在静电噪声之中这声音飘渺得就如风雨中的孤舟。
其他三人都关闭了电气骑士，围在敞开了驾驶舱舱盖的丽萝的机体周围，静静的听着丽萝接收到的声音——周围的坑道严重的影响了电子通讯系统的收讯，就算是以丽萝的电子战技能搭配最新式的电子战组件，都无法和班比诺取得直接联系。
他们只能听着静电噪声之中不时传出的只言片语，神色凝重的沉默着。
“我们要去救他，上校！”扎瓦多尼一脸的焦急，他不断的将拳头握紧又放开，“不能就这样把他丢下，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大孩子！”
肖看着上校那严肃到有些漠然的脸，他知道，就像另一个世界的电影里一样，这个小伙子多半只能靠自己了。
就在肖这样想的刹那，丽萝的扩音器里的杂音忽然中断，一直都藏在杂音背后时断时续的班比诺的话语突然间清晰起来。
“抱歉，扎瓦多尼，看来海边，去不成了。”
“为什么会蹦出这句台词来啊喂！”旁白丝毫不顾此时此刻的气氛，在肖耳边大吼道，“而且这应该是对女孩子说的才对吧？你也不想想扎瓦多尼那模样，你让奈奈子情何以堪！”
肖不由得扶额，片刻之前还萦绕在肖身旁的那种肃杀气氛就这样被旁白不识趣的吐槽弄得烟消云散。
可其他人听不见旁白，所以他们依然被那战友牺牲的悲伤紧紧的攫住。
扎瓦多尼抱着头，在丽萝的机体前蹲了下去，低声的嘟囔着：“班比诺……他连女人都没上过啊！完全就是个黄毛孩子……”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独裁者掳走我的家。
忽然响起的歌声让肖和丽萝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们齐刷刷的望向以低沉的嗓音哼着悲伤，却很奇妙的能让人感受到力量的歌曲。这歌曲肖再熟悉不过了，作为一个成长在军人家庭的孩子，他对这首曾经是意大利游击队战歌，后来被南斯拉夫改编做电影插曲，并且随着电影一起被引进，最终红遍大江南北的旋律再熟悉不过了。
虽然歌词略有不同，但这确实就是那首《朋友再见》。
——啊遊擊隊啊，快帶我走吧，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遊擊隊啊，快帶我走吧，我實在不能再忍受。
肖不擅长唱歌，但是他的口哨功夫一流，所以他伴着上校那低沉的嗓音，轻轻吹出和缓的旋律。
在别动队中和班比诺短暂相处时的片段源源不断的掠过肖的脑海，肖把右手按在腰上，隔着衣服和枪套触摸着班比诺为他挑选的配枪，那个大孩子有点纯真的笑容就这样轻易的浮现在肖的眼前。
——啊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丽萝也加入了进来，她和肖一样，没有直接唱出歌词，而是以轻柔的声音，为歌曲哼出恰到好处的和声。歌曲中的感伤被丽萝轻柔的声音所强化，可那种慷慨赴死的英雄主义情怀却因此而变得更加强烈。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终于，一直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扎瓦多尼也站起身来，他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加入到这小小的合唱中来。
——啊每當人們，從這裡走過，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每當人們，從這裡走過，都說多么美麗的花。
***
“霍福娜小姐！”通讯兵的高叫让一直关注着地面上的状况的辫子少女转过脸去。
“说！”
“通讯频道里接收到明码信号！”通讯兵捂着耳机，专注的神情下隐隐透出他心中的困惑，“有人在唱歌，用加泰罗语，不知道是不是某种暗号。”
“接到扩音器上。”霍福娜想都没想就下令道。
于是片刻之后，低沉且略显悲壮旋律就回响在沙恩霍斯特号的舰桥上——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那歌声中有两把男低音，伴奏的是什么人的口哨，还有轻柔的女声在不着痕迹的和声，烘托气氛。
霍福娜闭着眼睛，聆听着来自对手的旋律，不自觉的轻轻拍打着脚板，为歌曲打起了节拍，而舰桥上的其他人显然听不懂歌曲的内容，所以他们都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这位虽然只是上尉却能够对他们的上校舰长指手画脚的少女。
舰桥上一时间陷入了沉静，直到一条报告传到了通讯兵的耳朵里为止。
“地面部队报告，刚才拉响手榴弹自爆的敌人已经身亡，从他身上没有搜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接下来他们将进入矿洞搜索。”
“知道了。”霍福娜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盯着正前方的屏幕，那上面正显示着地面部队传输过来的图像，那名只身干掉一台电气骑士和二十余名德意志士兵的小伙子的尸身，正被袖子上缠着红十字袖标的德意志志愿军医务兵抬上运载尸体和伤兵的飞空艇。
“不用将他带走了，”霍福娜挥挥手下令道，“将他就地掩埋了吧，墓碑上就写‘共和军无名英雄长眠于此’，还有，让礼仪兵按照标准程序，往他的墓旁种一片君子兰。”
这时候，扩音器里传来的歌声刚好再次重复副歌部分：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对了，”霍福娜追加了一道命令，“埋的时候，找个高一点的山岗。”
“是，小姐。”通讯兵看起来颇为不解，可他依然忠实的将少女的命令向地面部队传达。
霍福娜再次沉默，安静的聆听扩音器里传来的旋律，末了，她以惋惜的口气自语道：“可惜了，真是一首好歌。”
***
“可惜了，真是一首好歌。”
在合唱停止之后，上校一脸复杂的表情，如此感叹道。肖知道他并不仅仅是在称赞刚刚才演绎过的旋律，他是在称颂那歌声送走的年轻的生命，并为此而惋惜。
接着上校冲众人做了个手势，下达了命令：“好了，走吧，这里的地道虽然复杂，而且布设了地雷等机关，但如果敌人铁了心要搜查，他们还是能找到我们，预备的出口也有可能被敌人发现，我们得立刻撤退。”
说完，上校拍了拍扎瓦多尼的肩膀，又紧了紧背在身后的冲锋枪的背带，率先迈步向矿洞大厅的另一头走去。
“用电气骑士跑路不是更快一点么？”肖这样问道。
“不行，接下来我们要走的隧道太窄了，那玩意挤不进去，你们就辛苦点背上它走吧，啊，注意把核心维持在待机状态，那样核心的光芒可以为我们照明。”
于是，别动队又像往常一样，排成了一字纵队，上校打头，看起来还很消沉的扎瓦多尼断后，肖和丽萝走中间。因为隧道里岔路很多，他们以紧密的队形一个跟一个的在黑乎乎的坑道里前行，唯一的光源就只有电气骑士核心散发出来的淡绿色荧光。
“丽萝。”行进中肖压低声音，向走在自己前面的少女搭话，“刚刚你为什么选择哼出旋律来和声，而没有直接开唱？”
肖其实对这个问题并不在意，只不过这个时候隧道里的寂静老实说很令人难受，所以才没话找话向丽萝提问。
少女听了肖的问题，脸上露出微笑，她扫了眼扎瓦多尼，确信还在失落的大汉没有在注意这边之后，才轻声回答道：“我声音的问题啦。很奇怪的，我的嗓子不管唱什么歌，都能会变成超级可爱的风格……”
确实，丽萝的声线估计拉她去唱国际歌，也会变成萌死人不偿命萌系歌曲，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才能了。
“所以刚刚那种状况，我要是加入到合唱里去，就糟糕了……肖你呢？你为什么不一起唱呢？”
问题被丽萝丢回来后，肖反而犯难了，他总不能说自己不唱最大的原因是不知道具体歌词吧？
“我唱歌很难听的。”最后，肖决定把事实说一部分出来，“经常被人说五音不全呢。”
“骗人！你以前分明和我一起唱过歌，那个时候你不是唱得挺好的嘛！”
丽萝的反驳让肖知道自己捅娄子了，好在丽萝并没有继续追究，少女又回头望了眼扎瓦多尼，随即转过头去面相前方，同时用低沉许多的声音说道：“呐，肖，我是不是很奇怪？刚刚我和声的时候，心中确实充满了悲壮的感觉，可是，实际上我并没有觉得悲伤……我只是觉得班比诺死得有点可惜，仅仅如此罢了。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战争和杀戮？夺取别人的性命，然后战友甚至自己的性命被别人夺取，我是否已经习惯了这种交替反复的轮回？”
肖看着丽萝的背影，尽管此时她正讲述着非常严肃的话题，可她的身姿看起来却没有半点的沉重感。
“这真的很奇怪，刚刚来到这里参加战斗的时候，我还会为失去战友而哭泣，第一次用对人榴弹杀人的时候还恶心得想吐。可是现在，战友死了我只会觉得惋惜，甚至有时候还会产生‘他真倒霉’的想法，好像悲伤这种感情正在慢慢的从我的灵魂里被剥离掉；与此相应的是，我再也不会因为射杀敌人而反胃，即使敌人的血溅了我一身都不会有半点的不适，取得第一个电气骑士战果的时候，我甚至高兴得想要大喊大叫。之前乔装闯港口的时候，我明明紧张得要死，可我知道，我内心的某个部分，正因为这紧张而雀跃不已
“我就像在吸毒一样，享受着这种紧张带来的快感……我觉得，我已经不正常了，被战争这种玩意，变得不再正常了。”
面对丽萝突如其来的大段独白，肖一时半会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可他惊奇的发现，自己完全理解丽萝的想法。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回忆着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几次命悬一线、宛如在死神之镰刀的锋芒上跳舞的战斗，他心中居然没有半点后怕的感觉。
他不由得想起《战争启示录》那位放着瓦格纳的《驰骋的女武神》屠杀村庄的空中骑兵指挥官，随即又想起不知道谁的名言：“战争就像吸毒，死亡也会让人上瘾。”
肖把这句话直接念了出来，而听到这句话后，丽萝沉默了好长一会儿。
“是啊，我觉得这才是最可怕的。”终于，丽萝赞同道，然后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一面倒退着走着，一面盯着肖的脸说道，“呐，肖，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们就退役吧！我已经志愿服役满十八个月了，肖你只比我少一个月，我们都满足了国际纵队的退役标准。退役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回露西亚，我现在的手艺，完全可以在镇上开个甜点店什么的哦！养家糊口完全没问题的！”
这……肖在心中暗自吐槽，这说法不就是“回老家结婚”的变异版么，不吉利啊不吉利。
吐槽归吐槽，丽萝的笑脸和那轻柔的、略带期待的语调让他也不由得象想起和丽萝一起开甜点店或者咖啡店，然后有时一天两次有时一天三次的生活。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也下意识的移动到丽萝的胸口。
注意到这一点的丽萝嘟起了嘴巴，佯装生气的埋怨了一句：“真是的，肖你这大色鬼！”
说着少女就将身子转回去，甩给肖一个背影，她那用黑丝带加长过的麻花辫的尾巴扫在肖的脸颊上，挠得肖脸酸酸的。她依然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继续敞着话匣子，可说出来的内容却让肖差点摔个狗啃泥：“孩子的话就要两个，男女各一只好了……”
孩、孩子？一只？
肖耳畔一瞬间就被旁白那夸张的笑声完全盖过，因为旁白连他那份笑都代劳了，肖就只能苦笑了。
在这种气氛下，肖实在没有办法提醒丽萝，已经加入别动队，并且驾驶着所谓的“新人类专用”电气骑士获得出色战果的两人，共和军也好国际纵队也好，说什么都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走的。
何况现在，回程的路上能否顺利，还说不定呢。
算了，刚刚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就这样做下白日梦放松下，貌似也不错。
带着这样的想法，肖接过丽萝的话头：“不，孩子还是都要女孩的好，男孩太麻烦了……”
“啊，又一个被美少女梦工厂毒害的死宅。”不甘寂寞的旁白也加入了进来。
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半月后，他真的和丽萝一起乘上了露西亚空军的武装运输船，顺利得让肖没法不怀疑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而事实上，这真的是因为某些上层人士的幕后交易。
肖也不知道，这一切，将会把他送到时代巨涛的风口浪尖之上，将他送到传奇的起点。
在漫长的序幕之后，这篇小说的正篇，也终于要正式拉开帷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