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外的一角,北风呼呼吹在哈丹帖木儿的脸上,他紧抿着嘴唇,口中发出了情不自禁得呻吟,仿佛那刺骨的痛楚直入其心一般,这不单是因为身上的伤处被北风牵动,也因为这次战事,这汉水之畔已经留下了他得意部将的性命,现在自己却偏偏要终结自己安答的性命。还记得以前有个老人笑着说,英雄老了,朋友和对手都死了,只能感受到的是孤独,只有那孤独是可以留给自己的。
他的眼睛在身边转了一圈,身边那几个也都带有伤势,这么多年了,战场上总是有些磕磕碰碰的,也只有这几人到现在仍是好好跟着他,从大草原到这水乡。他们的埋伏是那么的轻柔和执着,仿佛是不会动的木头一般,就那么静静得伏着,哈丹帖木儿却明显得看出这几人浑身上下深深地疲惫。
哈丹帖木儿心中微叹,生活已经改变他们,改变了一切。獐子若是当年怎么要不会做出要挟的举动,要不然当年任性的博博阿黛就会是另外一幅模样,而自己也有可能不会认得这位安答。而当年自己也不屑与这般埋伏,要不伟大阿里不哥汗王也许还能多一丝希望。哈丹帖木儿很想停下自己的思绪,他实在有些不愿想到这些东西。他宁愿相信自己还是以前的自己,獐子也是以前的獐子。在大都那时候还是初见,一边喝着烈酒,一边说着狂语的两人。獐子好像说过他要把蒙古军队赶回大草原去,让汉人耕种,蒙古人放牧,各安其所。自己笑着说,要一直追随着阿里不哥大汗,先把大汗救出来,然后大汗指到哪就打到哪,要是碰到刘雷虎做了敌手一定打得他找不着北。当时都有谁在?乌石纳,达朵足、不阔出。如今现在又剩下几个呢。
哈丹帖木儿还记得那一晚大伙儿喝的酩酊大醉,后来说得什么总之都是胡话,但却是异常高兴,自从阿里不哥汗王败了之后,哈丹就没有那么笑过。虽说当时说了什么大多都忘记了,不过他却记得,自己和獐子互相搂着对方的肩头,眼睛像是明珠一般晶亮,大声说,“我们会是英雄的,全天下闻名的英雄,我要带着蒙古的骏马和射雕者帮着汗王荡平所有的小丑,特别是忽必烈这个欺世盗名之辈。你雷虎要打败宋人的敌人,我们要是打倒了忽必烈,再好好分个胜负也是快事一桩呀。。”这些哈丹帖木儿都还记得,那些所说过的话就好像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一般。可是雷虎他还真的记得吗?一切都很快就变了,阿里不哥汗王死了,才不过而立之年的汗王在自己说那些话之后没几天就死了。自己娶了安童家的女儿,向忽必烈越靠越近,向当年自己和安答约定要打倒的人越靠越近。其实自己早就该想到这一刻的模样。阿里不哥汗王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自己那时候还有什么办法救他出来,连自由都没有的汗王又如何回天呢?而一个如此英武的宋人要是回了宋国,那他就算不是曾经是原先的伏虎将刘彰,也少不得出类拔萃和自己对上。
但当真面对面对上的那一刻,哈丹帖木儿的心没有想象中的坚定。虽说先前并不是没有短兵相接的时候,但是怎么说前几次都有突然的成分在,事先和战时哈丹帖木儿不一定知道对手的名号。可是这一次不一样,真的真的完全不同,阿里海牙和怀都指名道姓要自己抹去安答的痕迹。
抹去安答的痕迹呀,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和安答相交的岁月是自己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两个志大才疏,似乎注定完成不了梦想的人,却总是有那么多梦想可以讲,虽说讲完之后借着酒意刻意都强迫自己忘记那一刻的轻狂。可是自己和安答是一类人,一样的为理想所累,一样的一辈子就算看得再透,也违背不了自己的心。也许偶尔违背一下本心就能达到更好的结果吧。“你说呢,乌日娜。”哈丹帖木儿轻轻得抚着身边爱马的身躯,轻声得对着自己说着。趁着现在刘彰,也就是他昔日相熟的安答刘雷虎,尚未到达这不得不跳入的陷阱中,让他好好想想吧。
“将军。”一个人牵动了一下哈丹帖木儿的袖子小声提醒道,这不远处一阵尘土飞扬,大队人马来往的样子。
哈丹帖木儿微微得闭上了眼睛,对着虚空轻轻得一斩。所有蒙古军中埋伏于此的莫不是精锐,他们都很知趣得将马笼子套上,静静等着对方来到。
五百步,哈丹帖木儿已经可以看清楚对方乱哄哄的前军了,虽说方才哈丹帖木儿还未能进入营中就被怀都支了出来,美其名曰是防范宋人趁火打劫,其实还不是怕阿术大帅不在,自己到时候和他争权嘛。至于后来得知阿术元帅在雷虎手中,下令让自己在这边设伏这心思怕是还要微妙了。只不过对着这样一支队伍还要这么大的架势,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三百步,哈丹帖木儿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在中军的獐子等人的脸,已经后边明显军容鼎盛得多的却虎营。这支才是那一支播磨滩上让人觉得堪于己为敌的军队。
一百步,哈丹帖木儿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来吧,让我们兄弟二人在这无名的渡口用手中的兵刃讲清这么多年的恩怨情仇吧。来,让我们痛痛快快得厮杀一场忘记那些污秽,忘记那些不属于战士和军人的争斗吧,雷虎,如果你注定逃不过去,那只愿你荣耀的死,只愿你马革裹尸,战死在对手刀下,而不是死于一根流矢,更不是死于身边人的背叛。
獐子已经放开了阿术大帅、刘整。这两个可怕的统帅像是死狗一般躺在河岸上,虽说蒙古人很担心,但是谁也不会轻举妄动。不少将士们已经乘上了蒙古人被迫献出的船只,兵半渡而击之。深谙兵法的哈丹帖木儿自然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时机,数百蒙古骑兵像是疾风一般冲了出去,手中更是不间歇得射出了弩箭。而除此之外,几个马术好的被额外派上了另外一种用场,他们抄起被扔在地上的刘整还有阿术的身躯,向着安全的地方疾奔而去。而显然对于蒙古人的偷袭,宋人早有预料,那些断后的士卒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一块小木板,死死得挡住激射过来的弩箭,只是有几个倒霉蛋不幸因为封抵的角度不对,再加上这冲力太大被钉伤了。只不过这獐子也不知是迂腐还是没想到,总之对于蒙古人救走二人的举动是一点都没有反应。
蒙古军的骑兵在哈丹帖木儿带领下发动了一阵冲锋之后,打了个转又冲了上来。而且他们身后的蒙古大军也在好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冲了过来。这时候,宋人秉着方才的次序小心得退着,虽说他们知道退得慢的人,说不定会陷于蒙古军中,今生永别。但是还是没有人轻易坏了秩序。
“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獐子对着在最后磨磨蹭蹭的几个却虎营将士大声怒吼道,虽说这几个将士他并不是很熟悉,不过这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选择拿一部分人的性命给自己断后这样的现实来换得逃命的机会。要走一起走,獐子尚且固执得坚持着这么一个原则。
“将军,你快走。”陆羽和张然却不给獐子多做努力的时间,他们驾着獐子就往后退,虽说刚才他们未必没有怨言,这傻将军轻易就放弃了手中的筹码,让蒙古人把他们的大帅给救了回去,但是看着獐子如同当年一般基本没变的本性。他们却又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了。
“哈、哈、哈,江东子弟梦不醒,霸王至死不过江。”那几个自觉断后的却虎营将士大笑着说道,他们脸上的那个罪字在这一刻仿佛是他们荣耀的化身一般耀眼。随着蒙古人不断前进的吕文焕看着那几个大笑的人中正是当日弃下刘彰逃回襄阳城的那几个家伙其中更加有他的傻侄儿,但是今日他们尽管仍有逃得机会,他们终于站起来了,他们展现了江东子弟的血性。只不过这血性要用鲜活的血来滋润来展示。他们脸上的罪字是如此的刺眼,却又是如此醒目。吕文焕的心却是一沉,连他的侄儿都愿捐躯为国,而自己呢?
不过也就吕文焕多想的那半息时间,宋人已经飞快的上了船,除了那几个脸上有“罪”字的士卒被人马淹没,所有人都已经安然退入。哈丹帖木儿心中有了个合适的借口,穷寇莫追。虽说他也知道还有别的原因在,但还是示意麾下的兵马停了下来。只是此时,这一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都不知道的蒙古汉军在已然转醒并自感深受奇耻大辱的刘整的指挥下射出了一轮弓箭。这一轮箭果然不同凡响,直直得往着船中央飞去,虽说这船只蒙古人并没有偷工减料,但是也是挡不住如此之多疾射而来的羽箭,特别是船头还压着那么多人。不一会,一个又一个还立在船头的宋人倒了下去,落入水中。不过这时候显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没有时间去把那些掉在水中的将士一一捞了上来。又是咚得一声,獐子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给压倒了,却看到陈公公那张老迈的脸突然溢满了潮红,陈公公的身子慢慢向下滑去,要滑落到水中了。
獐子用有力的手抓了一把陈公公,让他不至于掉了下去,只是这时候他诧异的发现对方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插着几支弩箭。刚才他扑开我,就是为了挡弩箭。
“爹爹,有我在没事的。”“爹爹,有我在没事的。”陈公公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獐子,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更加涣散了,他甚至都可能看不见獐子的脸,只是凭着本能和方才的记忆才能确定,他是和刘彰在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獐子忙不迭的答应道,这样的场景,不光是刘彰就是陆羽也觉得是那般的似曾相识,貌似当年张然的父亲张云也是这般倒在刘彰将军的怀中说完自己最后的愿望就离开了人世。
“我好想回到小时候,爹爹是我最大的英雄,爹爹会保护我的。”陈公公的话渐渐语无伦次起来而且,他说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轻。
“木生,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会有机会的”虽说不应该骗人但是獐子还是忍不住装了一会陈公公的父亲,也算是一了他多年的夙愿吧。
“爹爹,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还想随你回滑州呢。”陈公公突然激动了起来,他大声得喊道。话毕,他就仿佛被死神抽出了所有的魂魄,脖子一歪,身子一僵,软软得倒在了獐子的怀中。“陈公公,陈公公。”獐子发现怎么摇都已经晚了,老人带着那虚假的答案心满意足的去了。他脸上甜蜜的笑容仿佛做了什么美梦似地。
也许对于史书来说,是日,这一支宋人队伍意外得以离开了襄阳,这也许是襄阳最后一支宋人队伍了吧。但对于獐子来说,今日有一个执着的老人死在他的怀里,虽说此人说不定一辈子名字都不会登上那大雅之堂。但是獐子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会记住他陈公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