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分明是明知故问,以神机阁护教的修为,若是无法从一群人里辨认出一个鲛人,那也太可笑了。
紫郁抬起头:“是我。”
蒋渔凝视着紫郁,沉默良久之后,长叹一声:“你有一个好母亲。”
紫郁心头一震:“你认识我娘?”
蒋渔点了点头:“我亲手杀了她!”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紫郁攥紧了手,指甲生生在掌心里扣出一道道月牙形状的血痕。
“我生平自认从未做过一件愧对良心的事情,除了杀死水中仙!她的眼睛让我数百年来夜难安寝,不得解脱!每一次闭上眼睛我都会看见她的那滴泪水……”蒋渔疲倦地道,“你要找我报仇吗?我愿意以己身偿还此债。”
紫郁摇了摇头:“我厌恶人类,但我不想向任何人复仇。我不愿意和我憎恨的人变得一样。”
“水族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蒋渔苦笑一下,“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我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颗夜明珠……”
蒋渔仰头看向大殿上方的屋梁,就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一样:“那一年,我刚在万法大会上取得头名,心中豪情万丈,但觉诛尽诸天邪魔的大任尽在我一人之身,回神机阁向师父复命的时候,我飞过月光城城中妖气冲天,下到双月府中一看,后花园里有个绝色女子****上身趴于湖边,唇角还有猩红鲜血向下流淌,我不假思索,立刻将这个魔女斩于剑下。她倒在岸上,一条鲜鱼也随之跌落湖岸,我这才发现,她唇角的鲜血并非人血,而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生吃鲜鱼固然令人作呕,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我也曾见过海边的渔民生吃海鱼,当时已经觉得心中不对,待到闻声赶来,大惊失色的丫鬟将这女子拖上岸试图抢救,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她的下半身并非双腿,而是鱼尾……”
“我把一个鲛人当成魔女杀死了……只为她正在做对鲛人来说天经地义的事情……”
紫郁轻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还以为我娘的死里有什么惊天的阴谋,却原来只是这样一个单纯的误会?她死的太不值了……”
百珏香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城中妖气冲天又是为什么缘故呢?”青秧开口问道。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多话?”蒋渔冷冷道。
“我只是想快些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对仙长来说,时间或许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有很重要的用途!”
“说来听听。”
“我要成仙!”
蒋渔目光更加冷淡地把青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这样的资质也想成仙吗?仙骨平平不说,年纪太大,缺乏灵性。”
“仙骨非凡年华正好灵性盎然有一套修仙的办法,仙骨平凡年纪太大缺乏灵性自然也有一套修仙的路数,青秧的私事,不敢劳仙长费心!”
“好个伶牙俐齿胆大包天的丫头!”
“若是在仙长面前安安静静老实乖巧能讨了好去,我自会扮演一个本分的晚辈,但仙长心中执念太深,连自己都容不下,更莫提他人!既然无论如何都只会让仙长厌恶,我不如做自己来得简单。”
“连自己都容不下……”蒋渔冷淡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心结在哪里吗?正是知道却解不开才叫做心魔!”
青秧淡淡看他一眼:“仙长还是快点把故事说完。心结什么,几百年都没解开,也不急于这一时。”
蒋渔冷哼一声道:“城中有个蛤蟆精吸食人类精气,所以妖气冲天。那蛤蟆精每每在水中出没,城主妻妾中有数人知道水中仙的真实身份,在城主面前大肆指责水中仙,说她一定是杀人凶手,城主心里知道并非水中仙所为,却没有阻止,反而默许那些女人到水中仙面前说三道四冷嘲热讽。”
百珏香问道:“为什么?”
符菲琬轻叹一声:“也许是想惩罚她的冷漠,又或者是想要让她知道,除了他,她再无任何人可以依靠……”
“这……”百珏香怅然地道,“这也太残忍了吧?”
青秧道:“于是水中仙以为城主相信自己是杀人凶手,死去的时候,还以为仙长是城主请来捉妖的,对吧?”
蒋渔道:“正是如此。”
青秧道:“那她应该是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夜明珠!”
蒋渔苦笑一下:“来到月光城之后,她根本不曾流下过一滴眼泪,哪里会有什么夜明珠?”
“那烟波第三月是……”百珏香不明白。
“是我用法术凝结了她心头的怨恨、思念、不甘、渴望,糅合翠微湖中的一滴水,还有她心头的一滴血,做出的一颗蜃珠……”蒋渔道,“我那一剑斩下去,偏了,水中仙半个时辰之后才死去,虽然她口不能言,但我觉得,看着她的眼睛,我能听到一种奇异的歌声,那歌声让我明白她想留下点什么,于是……”
紫郁沉声道:“那是鲛人最后的歌声,它不是用声音唱出,也并非由即将死去的鲛人唱出,而是来自迷失海的深处,是海洋欢迎她的儿女重归她的怀抱的歌声,所以又被称为重生之歌。”
“重生……”百珏香轻声问,“你娘亲会重生吗?”
“我是这样相信的,鲛人一族也是这么相信的,生命从海洋中来最后又回到海洋中去,所以,每一个离开的人,最后都会回到我身边,因为最终我也将去到同一个地方……”
“那颗蜃珠之所以消失,是因为紫郁的触碰吗?他的到来纾解了水中仙的思念,化解了水中仙的怨恨,满足了水中仙的渴望,抚平了水中仙的不甘,所以,蜃珠消失了?”
“也许吧。”蒋渔并不确定,“我这辈子也就做过这么一颗蜃珠。”
“既然从来没有过夜明珠,那就根本不存在任何失窃的问题,我们都可以离开月光城了吧?”青秧问。
“这件事情我会向城主解释清楚,你们可以走了!”
百珏香拉了拉紫郁的手:“紫郁,我们走。”
紫郁傀儡一般被她拖出了无漏阁,几人上到瞿如鸟鸟背往回飞。
银杏不住地回头看神机阁所在的神山,她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什么都还没看清,事情就解决了,真奇怪!
顾容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青秧,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客栈,午饭时间都还没到,百珏香吐了吐舌头:“我本来以为会被盘问很久呢,担心肚子饿,我早上特意多吃了一碗粥,撑死我了!”
端木翎告辞了,紫郁呆呆地坐在蔷薇架下,百珏香还想说什么,符菲琬把她拖进了房间:“你就让他自己呆一会儿吧。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
银杏主动缠着厉凤先要学写字,两人也进了房间。
现在只剩下顾容桥和青秧,顾容桥望着青秧道:“你今天很不对劲!”
“哦,我怎么了?”
“你今天那一番争辩、抢白简直像是要刻意引起仙门中人的注意!”
“我只是想快点解决事情而已。”青秧面无表情地道。
“是吗?”顾容桥摇头,“我本来以为,今天你会安安静静地不说一句话,把事情交给我处理。毕竟,神机阁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给先天宗面子。这才是你处理问题的风格,而不是这样贸然出头、大出风头!”
“也许吧!”青秧轻声笑了笑,“也许是我太想成仙了!”
“你今天做的这些事情和成仙有什么关系吗?”顾容桥不解。
“谁知道呢?”青秧定定地注视着顾容桥,一字一顿地道,“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你其实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了解我。”
等到百珏香从房间里出来,紫郁已经不见了,桌面上留下两个用珍珠拼成的字:珍重。
虽然知道那不会是紫郁的眼泪变成的东西,但百珏香还是珍而重之把它们缝在了香囊里,每天随身携带。
屈指算算接下来的时间还够,众人决定按照原定计划,乘马车去往若水郡。
就这样,他们再一次踏上了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