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被一声痛苦到撕心裂肺的声音从梦中惊醒。又到这天了吗?虽然每个月这道凄厉的惨叫声都会出现,已经几十年,但我依旧不能麻木。
清楚记得那是1985年。
夕阳的余辉从古旧的中式窗格中透了进来,房间里散发着旧式家俱微微的霉味。门“吱呀”一声响,轮椅碾压过地板,发出“咕噜咕噜”沉闷的声音。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老妇人,她已经有足够大的年龄了,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嘴角因为干瘪而向里凹着,眼角的皮虽然有些塌了,但眼睛的形状仍很好看,睫毛长长的,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也是个美人。
她没开灯,带着眷念的神情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左侧墙上的旧式时钟还喘息摆动着,下面黑色的旧式沙发虽然脱了皮,却被擦得很亮很干净。墙角的朱红色漆木柜有一只脚已经坏了,用半截木头勉强支撑着。窗下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的是一张黑白照片,泛了黄,褪了色,甚至看不大清楚里面的人像。
老妇人将轮椅推过去,轻轻拿起。用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摩挲着相框,他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让她还记得起年轻时的事,不然日子太久,恐怕连他的长相也会忘了。
这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的正中央坐着一个军装打扮威风凛凛的中年人,在他的旁边依次或站或坐着一群穿旗袍的美丽女人,有个女人手里牵着个地主打扮般的小男孩。而中年人身后的正中间,立了个同样军装笔挺,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脸已经被摸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得出他身形硕长,英姿飒爽。在他的旁边偎着个温柔娴静的少妇,穿着鲜红嫁衣,显然是两人的婚礼。
老妇人的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仿佛这张照片将她带入了回忆。
门又被打开了,一个小圆球一样的家伙“滚”了进来,他跑到老妇人怀中窝着,奶声奶气地叫:“奶奶,你又跑到爷爷的房间里来啦?爸爸妈妈让我来叫你吃饭。”老妇人愉悦地抱起这个小孙子,亲了一口,将他放下:“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奶奶一会儿就出来。”
小圆球又欢快地“滚”了出去。
“你愿意听我说一会儿话吗?”待小孙子出去后,老妇人开了口。似乎形将就木的老人对周围的事物特别敏感,也好像懂得一些常人所不懂的东西,所以她对左少棠的出现一点也不奇怪。
左少棠坐在墙角阴影里的藤椅上,不敢露面,害怕她认出自己——即便知道她的眼睛已经花得看不清了。
相守白头的誓言犹在耳边,但时间已过,斯人已老,唯有自己容颜不变。在这些年暗中陪伴着她度过的岁月里,才真正明白原来可以陪着一个人慢慢变老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老妇人呵了口气,发出一声轻笑:“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所以进来想再看看我的丈夫。也许到了下面,我就可以见到他了。我们真是很久没见面了,有将近五十年了吧?”
左少棠的喉头动了动,像是被什么箍住般难受。
“你不知道,他那时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着呢!城中很多姑娘都想嫁给他,后来他却娶了我,一个唱戏的。呵,当年唱戏的可没表面那么风光,下九流的行当,没有哪家会娶回去做正室。可他不顾他爹的反对,硬将我娶了回去。”她的脸此时显得年轻起来,就像是回到了少女恋爱的最好时光。
左少棠控制着自己不要伸出手去抱抱她,只能静静地听她的述说。
“不过那时他对我没有感情,迫不得才娶的,我也不喜欢他,也是不得不嫁。不过他就算表面对我怎么不好,实际还是护着我的,有什么事都暗中帮着我,也就是从那时起渐渐我的心里就他啦!后来我们还有了一个孩子,可惜,孩子没保住。我知道,他很想要那个孩子,可是当着我却没提过半句!”
左少棠回忆起他们一起盼着孩子出世的情景,她流产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我们是经过很多波折才能在一起,然后又逃出那个大宅子。他一个堂堂少帅,竟然跑出去拉车养活我们,真是为难他了!后来发生暴乱,别人都说他死了,但我知道没有。因为他说过要和我一起到老,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我足足等了七年,辗转到了十里洋场,终于又遇到他,虽然那时他已经有另一个妻子了,可是你不知道,只要能看到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了!”
老妇人将轮椅摇到窗边,摸过那些古老的花纹:“后来小日本打来了,上海沦陷。在电话里他说要我等着他,他一定会回来带我们离开,火车票都买好了!哎!谁知这一等就等了四十几年。我知道他这次也不会食言,所以一等就等了四十年。我把能留下的东西都尽量留下了,想着就算我们老得变了样,见到这样东西他一定会认得我!”
厚重的黑夜渐渐掩盖了夕阳的残辉,最后一丝金线停留在她的脸上,那么温柔,那么企盼。
“年轻人,我现在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帮我告诉他,这辈子见不到,下辈子我还等着他!”老妇人将照片递向左少棠的方向,但刚到一半,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痛楚袭满全身,左少棠感觉自己的肌肉都在抽搐,面部的筋将嘴角向上拉扯,露出犀利的獠牙。某种压抑很久的东西变成利爪,在他空荡荡的身体里狠狠挖出血肉,五脏六腑都被撕裂的疼,连灵魂都成了碎片。但他哭不出声,只能“啊”地发出狼嚎般的嚎叫,惊动四野。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今年不是我执意要将大哥变成僵尸,或者他们在黄泉之下还有聚首之期。《时光书》或许可以还给他们一个轮回,但这个轮回会不会化为下次轮回更刻骨的思念?
《时光书》,到底在哪儿呢?
第二天出房门时大哥已经不在家了,我知道他又会去大嫂的坟前坐一整天。厨房里他已经把早餐备好,是血粥和血馒头。粥熬得很稠,没有血腥味,散发着浓香,而馒头很松软,微微带甜。
由于一晚上没好睡,到店里时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想不出意外的是阿丘一定会趴在吧台上呼呼大睡,而小红会忙得像只陀螺。但当我站在店外的玻璃窗前时,却看到里面另一幅让我讶异的场景!
一个短发女人“啪”的一个清脆耳光正好刮在小红的脸上,她的神情很激动,不停地骂“狐狸精”,若不是她身旁的男人一边说好话一边将她拉住,恐怕她还会冲上前打小红一顿。满店的人都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映,而阿丘则一反平日里怎么也睡不醒的状态,很英勇地站在小红面前帮她挡着。
哎!又来了!
我仔细打量着小红,她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毛绒连衣裙和一双白色的长筒靴,裙子到膝盖以上,只有和靴子的间隙里露了点细嫩的皮肤,这样的打扮很普通,也应该很纯情,但不知为什么到了她身上就偏偏有一点媚惑的味道。她长着一张极美丽的脸,可以说,这张脸足以使很多男人一见倾心,疯狂追逐,但却因为太妖冶而不受女性的喜爱。总之一句话来说,就是典型的“狐狸精”长相。
也不知为什么,这两天我好像常看到别人挨巴掌,不过这次我倒不怎么生气。或许是因为习以为常了吧,挨巴掌都算轻了,以前还有人拿着刀喊打喊杀,或拿了硫酸威胁说要毁小红的容,我知道这也不能完全怪她们。
“这位太太,先消消气,到这边来喝杯咖啡吧,我请!”
见我回来,阿丘如释重负地“哇哇”嚷开了:“老板娘,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跑来发疯,刚才还打了红姐一巴掌!”
“老板娘是吧?”那个女人直接冲着我来了,“我请你管好你的员工,别仗着一副妖精脸就到处勾引人家老公,破坏别人家庭幸福!我警告你们,这次打她算是轻的,下回我可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她咬牙切齿,很是愤恨。我听到周围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了,内容大约不是什么好话。小红大概也听到了,她捂着脸咬着下唇,很委屈地看着我,刚想出声解释,我摆了摆手:“不用说了,你先进去吧!”
“你怎么放她走啊……”那女人见小红要走,便不依地大叫起来。
我略略提高了声音:“太太,现在是营业时间,请你不要打扰我的客人。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到那边坐着再谈好吗?”
“是啊,老婆,别气,小心气坏了肚子……”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女人虽然穿得厚重宽大,却也掩不住凸起的小腹,原来是有孕在身的人。
那个女人立时倒立了双眉,火枪口对准了她的男人:“你还好意思说?娶我的时候说什么了,啊?结果结婚才两年,趁着我怀孕就出来搞三搞四,当初我不就贪你老实才嫁的么?现在你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我肚子里面的孩子!”边说着边用大肚子去顶那男人,而那男人则节节退败,看着又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