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元节的夜宴开始,我便察觉到李弘对于其母亲的无限抗拒,那是渐渐长大并且愈趋成熟的儿子想要挣脱母亲束缚的正常思想,只是他做了一些不合时宜和身为儿子以及臣子不该做的事。
天后选择了在最后听取他的意思,在我看来是给这位即将没落的太子一次机会。也许我猜不透她的想法,可她应该是要向这位满脑子装满着理想化和对政治充满着美幻憧憬的太子殿下敲一个警钟。
可李弘的开头,却让我突然的心紧,什么该提,什么不该说,他竟然没有区别的清楚。
“母后,我想起了一则上官老师为我讲的关于您的事儿。太宗皇帝曾经也问过您同样的问题,您的回答是‘一只铁锤,一只鞭子和一条铁锁链。’据说答案很令太宗赏识。的确,在天下枭雄四起的战争年代,征服是全部行为的目的,因此,胆魄、坚决和冷酷是成功的钥匙。不过,现在是和平时期,安谐稳定是大唐的期盼,因此,怀柔仁慈才是治世的法宝。”李弘侃侃而言着,毫不在意大家注视的目光,我却分明的看见了天后脸色的突变。“怀柔仁慈”从来就不是她治世的法典,关于太宗驯马的问话,也成为当年她被群臣抑制的理由。
正是那段日子,才成就了她如今的地位,成为宫人们以及我所崇拜的偶像。可不难想象,她是通过一种怎样的方式才得以翻身。那些承受的痛楚心酸是为人津津乐道的旷世奇迹,却也是她无法再忍的生命之痛。
“我理解此刻母亲的心情,是想借驯马来教导我们为人处世的智慧和风格,而闻进献此马的宣扶使王世格,每次驯马就将自己手足捆于马缰上,然后命人以鞭策马,于是马时常托着他奔波数里,但最终总能止步,并能以唇舌舔其伤口。”李弘满脸堆笑,沉浸在自己所有的无限想象之中,“这位将军的策略便是以善抑恶,以情取胜。而非锤子鞭笞!”
他充满着对仁义无双的全部想念,却偏偏忽视了他的母亲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天后脸色数变,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和,李弘却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鼓励。
他端正衣冠,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儿臣想乘今日合家共游之时,有一事启奏。”没有等天后的回话,便又继续说道:“儿臣近日修编《崇台玉览》,识得一个少见人才,此人乃是先朝元老长孙无忌的孙子长孙侯。”
他顿了一顿,见天后没有任何的反应,续道:“然而由于前辈政坛一时失误,导致长孙氏族报国无门,连每年的殿试都被剥去了资格,儿臣知道长孙大人同母后有怨,但这与朝事无关,更不可殃及子孙,况且当年长孙大人反对立您为后,也是出于江山利益,而非个人恩怨……”
我在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愚蠢的太子呀,上元节的一场演讲,颠覆了曾经天后剥夺王皇后、萧淑妃生命的权利。那已经令天后深深不满,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漠不关心,如今他竟然旧事重提。我真不明白,这位太子脑子中装载的究竟是对天后的抗拒还是对他所谓理想主义的追求。一次又一次的对天后政治纲领的反叛,就算没有韦弘机案,没有瑶光殿失火案,天后也不允许有人敢于反对她。
你是她的儿子,就能例外吗?魏国夫人的死,不正是在提醒你,在权力的包裹中,没有任何亲情价值可言!二十多年前,安定公主的死还是一个悬疑未决的话题,你怎么就忘了这是因为众人的不敢所以才被隐没的离奇?
对于长孙无忌反对立武氏为后而死,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呀!那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开国功勋同武氏外戚斗争的必然,他是权力与利益交集的战争失败者,“成者为王,败者必没”才是政治斗争的真实结果。
“要说错误,他也仅仅是一时站错了立场,然而母后您几十年的所作所为,不也早已证实了父皇当年的英明决断吗?这是大唐的福祉,更是母亲您的荣誉啊!如今,时过境迁,往事已成烟云,您何不借此时机,为长孙大人证明,向世人展示您的王者风范,所以,儿臣恳请母后下旨重修长孙祠堂,并在唐史中赐予长孙大人应得的评价!”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李弘不该当太子,就不会有将来的下场,那个结果令人不难想象。看了看李贤,他满脸惊愕,也许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也无法理解李弘的思想。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惊骇、心痛和同情。由贤来当太子该有多好,至少在他对那伟大理想奋斗的同时,我能充当一个链接情感的纽带,时刻提醒他的一切来源于当年天后的奋力一击。
所以,李弘失败了,彻底的失败!若没有天后赐予长孙无忌的自缢而死,便不会有今天的李氏一脉。他竟然还想让天后重修长孙祠堂,这不分明是推翻了天后当年为长孙无忌设定的顺理成章的死亡理由?
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天后脸色铁青,拳头拽紧,她是恨儿不成材还是在恨李弘的反叛?总之她是真正的愤怒了,比之上元节的一次来的更为猛烈,条条青筋暴露在她白皙的手背之上,紧紧的相互锢握着。
众人都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李显和韦姐姐明显有些害怕的退后了一步,深怕天后突然发火。太平挽着我的手臂,不知所措的呆望着,而李旦如同贤一样,都惊愕莫名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
“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不在朝堂上提,偏偏在今天这样合家欢聚的日子?”在我看来,这是李旦第一次在天后面前所展现的勇气。他打破了紧张的气氛,成为一个在紧要关头提醒失神者、恼怒者和演讲者这只是一个家庭聚会,而非朝堂政治场所的勇者。
“儿臣以为此事不宜当着众臣的面讨论,那样做无疑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母亲规定了答案,再过几天便是母亲的生日,若母亲在那时下诏,不仅能让朝臣子民都能在国母大寿的时候分享快乐,更能体会到大唐二圣的恩泽呀!”
我感觉到了贤的身子抖了一抖,似乎有种想要冲上去扇醒他的冲动。可他并未这样做,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坚定的充当着一个旁观者。我放下心来,贤难道没有同李弘一样满腔的热血和抱负吗?他有!只是他比弘更看得透彻,他清楚的明白天后的底线是什么,非常准确的把握住了身为皇子理应站住的立场。
而李弘并未有着这样清晰的意识,一次次冲击着天后心底最深处的防线。天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了出来,“行了,行了,你起来吧,我准了。”
在我以为她要愤怒的时候,她竟然又一次的准许了李弘的请求。我也松了一口气,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终归是自己亲身的儿子呀!
“我累了,团儿扶我回宫吧。”在团儿的搀扶下,她再也不看地上的李弘一眼,转身缓步离开。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天后有一种悲凉的气息,这股气息,似成相识……
“多谢母后!儿臣替长孙氏族多谢天后的大恩大德!”李弘大喜过望,痛哭流涕的一拜再拜。
天后突然转过身来,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宣扶使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弘愣了一愣,呆呆的答道:“王世格。”
天后作了一个恍然的表情,平静的说道:“哦……他死了,就是驯这匹马时死的,死状惨不忍睹。”一股凉意从脚底袭来,我心惊胆寒!她冷冷的说道:“你要是真可怜这个王世格,就把这匹马杀了,就说我准的。起来吧。”说罢拂袖而去……
天后去的远了,众人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李弘,大家的眼神中,都充满着莫名的悲伤和同情,连太平,都有些可怜的看着他。李旦忿然的说道:“你完了,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你今天的行为,迂腐!迂腐之极!难道我们以前说的话于你都是废纸一张?”
旦似乎有些不解气的愤慨道:“你那些所谓的治世理想,全因你今天毫无目的的演讲跟随你一起完蛋!早就说过,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再也不和你玩这场游戏了,你好自为之吧!”他说完,携着刘妃匆匆离去。
我感觉到贤的心痛,也想到了平时他们几兄弟时常聚在一起谈论的关于天后的话题。他伸手拍了拍李弘的背,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任何话,只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李弘尚且跪在地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呆呆的看着天后离去的方向。这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他内心蕴藏着的丰富绵延的爱意,永远表现的顽固和笨拙,不合时宜,由此,便为一件武器,在伤害他人的同时,最终也结束着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