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焯出了刁氏赌坊,也不急于去看小赌棍刘裕被怎么折腾。这个人空有一身本事,却性子轻佻浮躁,死皮赖脸,要指望着他成大事,果然还是要多经历一番磨难,让他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他先到了左民曹府衙办完转户手续,揣着一张白籍,沿着原路返回,经过城西大道时顺便去看看正在被好好伺候着的刘寄奴。
一路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幕,王焯已全然没有了被偷钱时的愤怒,仅是觉得刘裕此人诙谐搞笑而已。王焯琢磨着,果然这几百年来,刘家的人都是差不多个德行,厚黑当道啊。
记得刚才刘裕上来搭讪偷钱的时候还声称有个刘无忌,看来刘裕这厮该是与何无忌认识的了。这两人都爱赌钱,而最大的不同是,何无忌老赢钱,刘寄奴老赔钱,一个赢得春guang满面,一个赔得两袖清风。
过了樱花烂漫的北大街,穿过小巷绕个近路,到了城西的一条大道,这京口城中占地最广的宅院,便是刁逵家的。远远看去有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四处散落着,面朝着刁府大门看着热闹。由于刁府门前有几个恶奴客在,流民们纵使好奇,也不敢靠太近去看。
王焯走进了些,可以清晰听到鞭子抽打的声音,但却没有惨叫声,看来这个刘裕还是有点骨气。人可以无耻但不可以无胆,只要尚有胆魄胸襟,就还是一块可以锤炼的好材料。
抽鞭子的奴客也抽得累了,大喘了几口气,痛骂道:“好你个刘裕,皮还挺硬的啊!来来,铁三哥,换你上了。”那奴客将鞭子一递晃了晃手,揉了揉肩膀,朝着刘裕吐了口唾沫,讪笑着站在一边尽情观赏。
“呸!”被绑在大门前拴马桩上的刘裕也回敬了他一口,继续一脸正气昂然的抬头面对着鞭挞。
另一个奴客铁三哥接过鞭子往刘裕胸口使劲抽了几下,把他的灰色短衫挞得破烂不堪,一条条血痕在胸口纵横交错,脸上也挂上了几条灿烂的血线,但说是皮开肉绽倒还不至于,果然刘裕这家伙皮有够厚,够结实的。
铁三哥抽得手脱力,他气喘吁吁的歇了一会儿,扇了刘裕一巴掌,怒喝道:“刘裕,快说,还不还钱?!”
“休想!”刘裕被死死绑住,忿恨得龇牙咧嘴,一等到对方凑近他就抓住机会用口水回敬,纵使对方抽得再狠,他也一直恶狠狠的瞠目相视,绝不低头妥协。
铁三哥被这受虐的狂人搞得手足无措,他揉捏了几下手臂,不耐烦走到一旁对众奴客们道:“刁爷有说要打到什么时候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有愁色:“郎主没说呀,只叫我们‘好生伺候’着。”
“我看那,他不是欠三万钱嘛,只要他答应肯还钱,应该就成了!”
“糊涂,这泼皮穷得叮当响,能有三万?”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恐怕我……恐怕他撑不住了啊!”
几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番,倒把绑在拴马桩的刘裕给晾在了一旁。
刘裕身上血汗混泽,眼神有些迷糊,但一听众奴客的谈论,又晃了晃头,狠一咬牙,大笑一声道:“哈哈哈,怎么,手酸啦?有本事再来打啊,我刘裕还真不怕了你们!”
众人扭头一看他又逞能装好汉,互相一觑,轰出了一个没出过力的奴客过去接着抽鞭子,其他人则放松一下酸痛的臂膀。
那彪壮的奴客拿过鞭子,往他身上腿上又抽打了两下,怒发冲冠道:“快说,到底还不还钱?!”
“要钱,没有!”刘裕一撇头,拖着长音硬声道,“要命?嘿——,不给!”
“叫你嘴硬!”那彪形大汉恼羞成怒,又是一阵狂抽。
王焯在远处看着,觉着这刘裕受教训也该够了,尽管这家伙皮厚嘴硬,可要是再打下去不死也要被打成废人了。他心道:所谓棍棒出孝子,如今棍棒也打够了,不如我来当一回慈父吧。
王焯忙上前,对着那彪汉喝止道:“鞭下留人!他皮厚,再打下去小心你手抽筋!”
彪汉奴客闻言,张大了嘴,诧异的看着走上前来的这位翩翩公子,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会给刘寄奴这样的泼皮无赖出面,难道世上真有关心民间疾苦的高人雅士不成?
刘裕也抬头一看,过来的那人竟是被自己偷了荷包的公子,可这家伙到底是在为谁着想啊,怎么对两边都这么关心体贴。刘裕朝着王焯一瞪,两人目光一触,隐隐有一阵雷光闪过,随后都是暗自一笑。
几个奴客都将目光转了过来,他们实在不知此人到底是何身份,看他衣着打扮似乎是个有身份的人,他们浑然无措,不知对王焯的出面喝止该如何回应。
奴客们和王焯互相打量,瞧着眼色,这时刁逵从门里风风火火的赶来出来,一看鞭子停了就斥道:“怎么回事,谁叫你们停的?”
见大主子出来了,王焯便走上前去,庄重的道:“在下太原王氏,王焯,还请刁郎主放了这位刘裕。”
刁逵还没搞清楚外面状况,此刻听他报出家世和名头,表情呆滞了半刻:太原王氏这可是名声显赫的士族豪门啊,虽不及“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可比他京口刁家地位要高多了。不过……王焯?不正是三弟提起的那个人么!没听过这个名号啊,难道他是王蕴或者王坦之的偏房庶子?
东晋衣冠南渡的太原王氏共有两支,一支是王蕴一脉,他女儿王法慧是当今孝武帝的皇后;另一支是王坦之一脉,他于五年前逝世,追赠尚书仆射,有嫡子四人。即使上品士族之中,正妻所生嫡子与妾室所生庶子待遇依然悬殊,嫡子常常声名远播,而庶子就低人一等了。
如今刁逵听他自称是太原王氏,不清楚他是哪一支的庶子,一时不知是否该进一步询问他的身份。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只是为了对付一个欠债的泼皮无赖,也没必要跟他王家的人扯破脸皮。至于旧仇,日后再好好清算。
这番一想,刁逵收起了脸上的怒意,对着王焯示意性的浅浅一揖,挺直了腰杆,一扶袖,不以为意的说道:“王公子,不过就是一个市井无赖之徒,你又何必如此在意。”
王焯以为他还是不肯放人,便回了一礼,有些戏讽的反诘道:“刁兄,确实如你所说,不过是一个市井无赖之徒,那你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听他这么一说,刁逵有些不舒心。他看在太原王家的面子上,已经给王焯放低了些台阶了,没想到区区太原王氏的一个庶子竟出言讥讽,为了帮一个刘裕不给他这个主人面子,刁逵怎么说也算个在京口呼风唤雨的人物,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两人四目相视,针锋相对,却没人能在开口说一句话,只觉气氛冰洁。
僵持了不一会儿,正好三匹骏马拐过街口向着刁缓步而来。前头的褐色骏马上一个面目清秀、肤白脂嫩的年轻男子,身着宽袖白衫,头系青色纶巾,腰束绸丝红带,配上一把宝剑,在马背上很是风雅飘逸。
不过,说他飘逸,确实是有些太飘了,这个小白脸穿着宽袖长衫,看上去有些单薄瘦弱,马儿上下颠簸,他也飘飘荡荡的,真怕骏马长嘶一声他便会“飘”下马去。
刁逵一看街上竟然有马,再一瞧那清秀男子,顿时火气一扫全无,脸上春风满面,朗声笑着应了上去,道:“哎呀,王使君,你怎么来啦!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白衣男子的马行得并不快,他稍一勒马,利落的下马落地,对着刁逵淡淡的道:“刁兄,我此来有些要事,要与你细细商议……嗯,此人是谁,为何缚于马桩上,还伤痕累累?”他指着刘裕。
刁逵不尴不尬的赔笑了下,指着刘裕应道:“公子啊,此人名叫刘裕,是一地痞无赖,欺行霸市,鱼肉乡民,我叫人略为训斥,让他从此安分守己。”
王焯在后头听了颇为不满,虽说这刘裕是地痞无赖不错,但欺行霸市,鱼肉乡里的可不是他,而是你们刁家的京口蠹虫帮!王焯见刁逵对那白衣男子这么恭敬,想必那小白脸地位不一般,正好趁现在借一借势,扇一扇风,让刁逵乖乖的将刘裕给放了。
王焯淡然一笑,上前对刁逵说道:“刁兄啊,你对刘裕实在太客气了!此人不只四处为患,祸害百姓,更重要的是欠下三万赌债,怎么能略为训斥一番就行了?依我看哪,要狠狠的鞭笞三百,就算为民除害,也不算为过啊!”
刁逵闻言,脸色青白交汇,变幻莫测,百般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他愤愤的瞥了王焯一眼,憋了一口恶气,却不知该如何出。那小白脸听了,也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刁逵和王焯,见他们一个焦虑躁怒,一个微笑自若,也不知到底什么个情况。
小白脸问王焯道:“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为何出此言呢?”
王焯稍稍一拱手,道:“哦,在下太原王氏,名焯,敢问阁下高姓?”
小白脸听了王焯的话,有些回不过味来,也是很奇怪,两支太原王氏中何时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他点头示意,带着隐隐疑虑说道:“原来是焯公子,在下琅琊王氏,王谧。”
王焯恍然,原来也是王家的人,还是势力最盛的琅琊王氏。现在一山来了二王,不过二虎并非为了相争,而是为了共同来踩一只蠹虫的。他对王谧回道:“谧公子,若是你想知道刘裕此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为何不直接问他本人呢?”
小白脸心里一直记着自己的要事,实在没空在小小一个刘裕身上浪费时间,他轻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也罢。刁兄,焯君,若是此人是因欠债受责,那便放了他吧,此等小事也不必你们劳费心思了。刁兄,我们还是先商议要事。”
刁逵不情愿的应允,命奴客给刘裕解开绳子。刘裕被打得精酥腿软,浑身无力,身上十几处血痕中隐隐泛出鲜血,浸透了破烂不堪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