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不是第一次进男子的卧房,三少爷沈端每日早起都十分折腾人,她同四喜非得二人合力才能把人从床榻上拖起来,还得时刻提防着以免一个不留神他又睡晕了过去。是以,沈端的床榻四周是没有什么家具摆设的,哪怕是梳妆镜也离了十步远的地方,角角落落都磨的极其圆润。
而这大少爷的卧房,连翘私下打量了一番,脑海中映出四个字:简单中正。
紫檀木的床榻,紫檀木的书桌,紫檀木的茶几,外加一张紫檀木的靠椅。棱棱角角、四方四正。连翘想起沈端卧房里堆的满满当当的物件,不由为四喜悲哀了一瞬,往后三少爷若是心血来潮的要寻样东西,四喜怕是得咬牙切齿的翻遍整个屋子了吧。
梅香替他套上外衣,整理好领口袖边,再系上腰带,连翘早已把水放在木架上,待他净了脸顺手递上帕子。
“嗯?”沈微喉间闷闷的一声,带着早起时的沙哑,如同盛夏午后的微风。
梅香眼带笑意地看向她,连翘迅速作了个揖道:“大少爷,小婢叫连翘。”
连翘。
沈微的脑中划过这个似乎泛着草药香的名字,只消思索片刻便恍然记起之前母亲与他说过的话。母亲口中那个合适乖巧的人,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才堪堪到他肩膀高度的少女。十五岁,却还未及笄的年纪。
许是他打量的目光过于长久,连翘有些不安地瞅了瞅一旁的梅香,虽然若是这位大少爷不喜欢她的话那才是再好不过的了。她所听到的有关大少爷的传言多是干练精明、雷厉风行之类,沈老爷但凡出门在外,沈家上下便都是全权由大少爷掌管,自他十六岁至今已然有四年了。连翘接触的男子不多,除去婶娘家中的表弟阿九,也就只有与三少爷最相熟,毕竟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相处起来也没有什么不便。可一想到自己眼前的身份,还有面前这位已然到了婚嫁年龄的男子,连翘顿时别扭了起来。
梅香掩了掩轻露出声的笑,把沈微手中的帕子重新还给连翘。“大少爷,连翘可不是外头的商客,你这么盯着看可会把人吓着的。”
沈微瞥了眼梅香,面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与他相处十年的梅香还是看到了他眼中的无奈。大少爷这不假辞色的性子和连翘沉稳安定的模样,看上去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两个人相处起来居然出奇的有趣呢。
梅香打趣地瞧了眼沈微,安慰似的把连翘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察觉到那灼人的目光撤去,连翘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真是,大少爷的气场未免也太强了些,方才她可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沈家二把手,真的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啊。连翘心底一阵悲叹,默默为自己一去不复返的悠闲往昔垂泪,手下则是麻利地整理床铺。
沈微起身以后向来清醒得很快,待到梅香整理好装束,已然便是弱冠礼之时连翘见到的神态了。连翘见这位神出鬼没的大少爷次数着实不多,听四喜说这位大少爷常常是忙的几天都见不着人影,倒是没想到大少爷也不总是那一副冰冷冷的模样嘛,刚刚的面色温暖得多了不是。
“大少爷今日要出门吗?”梅香一面驾轻就熟地替他梳理长发,一面浅声问。
“午后去观音庙。”
“是去见****大师么?那我让人去准备。”
“嗯。”
沈微顺了顺腰间玉佩的穗子,大致扫了眼镜中被梅香整理得很是服帖的长发,忽然借着镜中的反射问:“你识字么?”
连翘一愣,抬头发现镜面里大少爷的目光,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该是在问自己。“是,学过一些。”
“女戒?”
“呃,未曾。”连翘说完小小停顿了片刻,觉得这样回答似乎不是很好,“是之前三少爷读书时教过的一些课业。”
沈微轻轻挑了挑眉,沈端是个什么脾性他可是一清二楚,哪怕两人关系并不那么熟络,可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的弟弟天生就对读书不感兴趣,连先生授课都要想着法子脱逃的人会耐心教授他人课业么?一恍神,沈微突然记起他在先生那里看到的一叠罚抄,字态圆润秀丽,那时先生似乎感叹三少爷沈端只有罚抄的时候才会用心写字。
微微抿唇,沈微对这个曾经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连翘多了几分善意。真是聪明的丫头。
早膳是在堂屋里用的,梅香一面侍候他用膳,不时还递几个眼神给连翘。站在他身后端着茶碗的连翘一一记下,大少爷要先喝清粥再吃点心,桌上没有油腻的菜式,想必是偏爱清淡的人,饭后还要喝半杯清茶。
一顿饭不过一刻钟的光景,直到沈微依照惯例去主屋的书房处理事务,连翘才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若是三少爷,这个时辰怕还在同叫起的丫头大战三百回合吧。
大少爷午后才出门,梅香让连翘去膳房知会厨子准备午膳,自己则是往外院去打点轿夫。连翘此时方才知道,原来膳房一般不准备大少爷的午膳,因他白日里难得在家,特地吩咐即便要做也只准备些下午的糕点就好。亏她之前还曾不解怎么翠微阁的午膳收拾的这么快,还以为是三少爷用膳磨蹭,没想到竟然是那位大少爷根本鲜少在府里吃。
依照昨日来的路拐进膳房,正好碰上要去外院交待采办事宜的焦大叔,与他说了午膳的事后又随口聊了几句。膳房的厨子做好膳食以后一般不会待在膳房,要么去外院看看采办的食料,要么在专用的试菜房里研究新菜式,反正锅碗瓢盆之类的另有专人清洗,也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连翘原先考虑若是膳房里没瞧见厨子便去试菜房里找的,没想到倒省了一趟。
焦大叔在沈家做了二十几年的厨子,沈老爷和大太太都很欣赏,早年的时候还执掌过沈家大膳房的大勺。近些年眼看着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学有所成,又因为年岁大了怕体力跟不上,便安心地把徒弟推上大勺的位置,自己来这小膳房照顾几位少爷的饮食。连翘刚进膳房的时候便是在他手下打杂,连带着也学了几门好手艺,虽说不上是正式的拜师,但师徒的情分却是在的。
瞧见连翘,焦方还是高兴的,毕竟是个极聪慧的小丫头,虽说这丫头其实本性懒散的很,根本不像面上看起来那般沉稳,想他最初见她的时候还被那乖巧的模样给骗了。
絮絮叨叨讲了些没边没际的话,焦方瞅了瞅日头确实不早了才匆匆收了话头。
“连翘连翘!”
在空荡荡的膳房转了一圈,顺便吃了早点的连翘正准备回翠微阁便听得身后颇为欢快的喊声。回头,果不其然就是四喜。
“连翘,怎么样怎么样?”
连翘很是无语的被重新拉进膳房,对着四喜闪吧闪吧的眼神问:“什么怎么样?”
“哎呀,当然是大少爷了!府里的丫鬟们都说大少爷像块冰,三少爷是盆火,二少爷是碗端不平的水,晨起时你在旁边侍候着吧,大少爷是不是厉害的紧呐?”
连翘倒是听说过下人们评价三位少爷的用词,仔细想想大少爷沈微的举动,面上表情甚少,话也说的不多,但那双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浑身却仿佛要着起来似的。这样算来,大少爷他其实应该并不像那冰冷冷的物件吧。
见她明显的又神游太虚,四喜很是镇定地使劲摇了摇连翘的胳膊,心下不免训诫一声,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啊?啊,大少爷啊,其实还比较容易相处吧。”连翘想着方才并没有什么麻烦事冒出来,完全是她曾经希冀过的三少爷用膳的场景,便很是中肯地说。
“真的?可我每次都不敢正眼看大少爷,总觉得被盯上一眼就浑身发毛,晚上睡不好觉。”
连翘讪笑一阵,她方才被大少爷盯了可不止一眼呢。
“不过,大少爷生的很好看呐,连外头都说咱们沈府的大少爷貌胜潘安。可惜就是清冷了些。”四喜说到最后,不由打了个冷颤。
“或许只是不爱说话罢了。”连翘想起他说话时清冽的声调,和三少爷还带着稚嫩的嗓音不同,沉沉的格外好听。
四喜狐疑地瞧了她一眼,只一个晨起的时间便如此维护大少爷么?天生冷的像冰块一样的神态和不爱说话的内向她还是分的出来的,大少爷他根本就是前者,连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都是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暗地里狠狠摇了摇头,四喜琢磨着日后要多抽空和连翘说说话,否则她身边要是真出现一座冰山,非得后悔死不可。
连翘看着四喜变幻莫测的脸色,嘴角一抽,她这副表情怎么会让她有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四喜打定主意,很是慰藉的拍了拍连翘的肩,又颇有深意的看了看她才去取了碗筷吃早点。连翘被她看的一脸莫名,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能让四喜露出那般诡异的表情,转念一想还是大少爷那边比较让人揪心,也便不在纠结于四喜。
回到翠微阁,梅香已然回来了,见她来了便朝她招手。
“连翘你看,大少爷月末若在家一般都会在这里看账本,研磨铺纸之类的想必你做的顺手,也不必我多吩咐。”梅香领着她指了指卧房对门小屋内的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堆了一摞一摞的账本,“左面是还没审的,右面是审好了的,咱们只要收拾齐整就可以了。平时用得着的纸片都放在柜子第二层,大少爷若没有特别的吩咐就直接用信纸,有时若要练字,就用草宣,裁剪尺度同三少爷他们一样。”
连翘扫了一眼账本,发现竟多是审好的了。
“书架上的书大少爷偶尔会看,你要记得这些书摆放的位置,以免到时还得费时间找。大少爷晚间睡的迟,咱们要是不记着提醒他,恐怕这位少爷会通宵看账本。”梅香说及此,不免叹了口气,神情颇为无奈,“每季初月发帐的时候大少爷通常不在家,以往都是我同红袖两个人轮流跟着大少爷去别院住,如今你既来了,这差事便全交由你负责了。”
“哎?”
梅香见她一脸呆愣的模样,一阵好笑。“怎么,莫不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要我提醒?”
连翘登时一股气血冲上脸庞,菩萨娘娘,她实在是不想记起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惊悚身份呐。
梅香并不再继续变相挑逗她,开始仔细地给她讲解。从晨起到就寝大致掠过,又嘱咐了在外留宿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他平日喜欢的衣服样式、饭食、茶点,常看什么书,常去什么地方,统统事无巨细的讲明。
连翘跟着她在翠微阁转了一圈,脑子里已然被塞的满满的,不由暗自感叹亏得记性一向不错。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梅香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蓦然间想起说:“连翘,你知道观音庙的****大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