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风中依旧带着散不去的燥热。
一袭翠衣的少女慵懒地靠在葡萄藤下的躺椅上,微侧着脸,长长的双睫在眼下洒落一片阴影。她睡着了,但似乎睡的并不安稳,双眉轻蹙,阳光透过藤架在她身上勾起一片的斑驳,更是让她的鼻尖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哎,我突然很怀念以前的小姐。”明儿在一边墙角,蹲着身子,压低声音幽幽感叹了一句。
被无故拉来偷窥的程岩觉得蹲墙角实在算不得光明正大,听她这样说,不禁皱眉道:“什么叫……以前的小姐,小姐不是一直都是小姐么。”
后半段话被明儿回头一计凌厉的眼神杀的片甲不留,原本还是高亢的语调猛的悠了下去,仿佛悄悄话一般,着实与他即使是蹲着也依旧魁梧的身形极为不符。程岩懊恼了一阵,却还是小心地探出一点身子去看那个安然而睡的少女是否被他吵醒了。
明儿满意地拍了拍程岩的肩道:“程将军,不是我说,其实您真的不懂女人。”
程岩低头瞅了瞅搭在自己肩上的小巧手掌,沉默,无言地抬眼看向明儿。
明儿一顿,讪讪着干笑了两声,利索地抽手。
程岩瞥了她一眼,半晌后问:“你觉得小姐有哪里不对?”
明儿有些诧异地回头,想了想又重新转过头去说:“不晓得哎,总觉得小姐心事重重的样子。”
程岩又看了看藤架下的人影,蓦然起身。
明儿疑惑地仰着脑袋看他,背着光,完全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程将军?”
程岩的脸色有些僵硬,但明儿是肯定看不到的,否则她就不会还蹲着不动。程岩觉得年幼时调皮翘家结果被父亲发现还一手抓回来的那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门口那个绯色的身影正看向这里,面上似笑非笑。默默哀怨了一番,程岩好心地伸手将明儿扯了起来,一把拖向后院。
“程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明儿万分不明所以,皱着眉。
程岩不说话,只是拿手指朝门口的方向轻轻一指,明儿狐疑地转头一看,浑身抖了一抖,忙拽着程岩朝后院狂奔而去。
贺兰瑾眯着眼冷哼了一声,面上似笑非笑。他今日的心情绝对算不上好,若真要讲究起来,倒可以算是他到柳城以来最是不爽的一天。虽然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待见那些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南国人,但今日一闻,才让他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贺兰瑾走近了几步,慢慢敛去身上的戾气,近乎贪婪地看着藤下之人隐着半面的睡颜。
皇帝不是什么好人,沈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没想到李家的遗传如此强大,那李南星也是逃不掉的一丘之貉!
贺兰瑾伸手倒了一杯茶,低头看着杯盏中浅黄色的汁水,默然不语。
连翘只觉得身边似乎有人,长久养成的习惯迫使她悠然醒转。抬手遮了遮过于刺眼的阳光,连翘微微低头按摩着僵硬的脖子,睁开眼,一片绯红便直直映在了眼底。
“阿瑾?”
刚睡醒的声音有些迷糊,贺兰瑾低了低头,见她那一双****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心情稍稍变好。“你醒了啊。”
连翘恍惚了一阵,待到稍许清明一些的时候朝他轻轻颔首。昨天夜里没有睡好,数了近千只绵羊都带不来一丝睡意,明儿就睡在一旁,她也不敢随便翻身子,只得直挺挺地躺着看了近乎一夜的轻纱,直到天明时分才稍稍眯了一会儿。幸得她如今整日悠闲,才能顶着青天白日的补了一觉。
刚睡醒的时候总是这般迷糊,贺兰瑾的嘴角不由浮起一抹微笑,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下,替她倒了一杯茶。
连翘惶惶然地接过,抿了一口,顿觉思绪清朗了一些。
“昨日明儿说你梦魇了,没什么事吧?”
连翘愣了愣,扯着嘴角莞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贺兰瑾见她笑的有些牵强,不由蹙起了眉。沉默半晌,贺兰瑾想起今日那人说的话,暗自啐了一口,面上却没有流出一丝的轻蔑。“连翘,这几日生意太多,有几批客人可能还要亲自过来,难免有些吵闹。你身体还未养好,所以我让明儿另找了一处屋子,你看可好?”
连翘茫茫然地看着贺兰瑾,仔细将他说的话好好琢磨了一番,蓦然的有些郁卒。自她落水至今已经有月余了吧,每日不仅喝药调养,还有充足的不能再充足的休养时间,如此还叫身体没养好?一瞬间,连翘莫名地想问贺兰瑾他口中所说的身体好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连翘?”贺兰瑾见她不答话,皱了皱眉有些担心。
“唔?”连翘猛的一个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阿瑾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贺兰瑾一怔,脑中回荡着无比相似的话语。摇摇头晃去旧日沉思,贺兰瑾道:“晚些时候柳州街上有庙会,连翘要不要去?”
“庙会?”
“每年这个时候柳州都会有庙会,听说因为当年张太后就是在庙会上遇到了如意郎君,所以现在变的越来越热闹了。”
连翘点了点头,在听他说到张太后时还是有些不怎么舒服。
今日晚饭摆的早了一些,贺兰瑾说既然要去就要趁早,结果一行四人稍稍祭了祭五脏庙便出了门。
天光未暗,但大街两旁来庙会凑热闹的小商小贩却已经将生意做的红红火火的了。鼻间嗅到一阵阵的酱香,连翘顺势抬头一望,见前方不远处摆了长长一条的食摊,心下感叹,难怪明明正是晚饭时间这里却依旧热闹非凡。
连翘以前很少来这庙会,婶娘家毕竟在京郊,来回颇为不便,到了沈府又不能随意外出,仅有的一次还是沈端偷偷摸摸带着她溜出去的。虽然回来时四喜哀怨了不少日子,但彼时的连翘还是甘之如饴的。
都是一样的华灯初上,只不过柳州的灯笼做的更为精致小巧一些。连翘瞅着挂在头顶的一只荷花灯盏,六瓣的荷花生的粉嫩,花心放了一段小小的蜡烛,虽然没有点燃,但连翘能想象它发出光亮之时一定很漂亮。
“小姐小姐,这里有风车哎!”
连翘侧身一看,明儿正拿着一只彩色的竹风车一脸兴奋地朝她招手,程岩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看不清神色。不过,连翘瞅着他手上一大堆的“战利品”笑了笑,他一定是郁闷的很吧。
穿过人群,连翘刚走到摊前,明儿便献宝一般将风车拿到她面前,连翘看那风车有彩纸细细贴在骨架上,风车一滚便是流光溢彩。连翘赞叹了一声,明儿面上一喜,不由分说地抛了两个铜板。
好大方!
连翘眨了眨眼,转眼又见明儿小丫头拉着程岩走到了旁边的摊位。
“连翘。”肩上被人轻轻一拍,连翘转头,见贺兰瑾朝她一笑,“这个给你。”
连翘低头一看,微微有些诧异,贺兰瑾手上提着的分明就是方才她注目了一番的荷花灯盏。
月光倾城,人却没有丝毫少下去的迹象,一行四人顺着人流往前,着实有些无奈,尤其,当连翘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是月老庙时,更是一阵无语。贺兰瑾拉着她的手朝她笑了笑,也是颇为无奈。
“哎!”
被贺兰瑾握着的手上赫然一重,连翘惊愕地转头一看,眼前一道浅色的身影一跃而过,身后长发摇曳。女孩子?连翘一个恍神,又是一个身影从她和贺兰瑾之间插了过去。连翘被人一撞,险险退后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抬头再看时,顿时一阵抽搐。什么时候她和贺兰瑾之间多出了这么多人?这几乎都成了一条人流了。
贺兰瑾自然也没想到这个变故,下意识地再去抓连翘的手却已经为时已晚,只见她身形晃了晃,又被人带出好远。贺兰瑾眉头一紧,心底一阵郁闷。狠狠朝那浅色女子走开的方向瞪了瞪,贺兰瑾不由的想他原先真是小看了这些南国的女子,这些所谓的弱女子简直就是想男人想疯了!
几乎所有的人流都是往月老庙涌去,连翘费力地抬头朝前望了望,赫然被月老庙前成团的人群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这副身板,真的可以挤进去么?蓦然的沉思,连翘嘴角一抽,讪讪。
贺兰瑾早已没了人影,连翘左看右看,找的几乎脖子发酸都不见他半个影子。无奈,连翘想了想,选择先想办法退出去再说。
四喜曾说过,女人都是疯狂的。连翘一开始不信,现下却是真正的深信不疑了。明明京城的庙会都不曾如此,柳州,还真教人大开眼界。拍了拍胸口,连翘低头看了看被自己一直护在胸前的荷花灯盏,苦笑。
慢慢走到一旁的树下,周围依旧喧嚣,连翘看了看,觉得她方才能从那股人潮中挤出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长发早已散乱,裙角也是皱的七七八八,甚至还破了一道口子,连翘叹了一口气,她这模样,实在有些可怜。
仔细正了正衣衫,连翘一拢长发,干脆拆了发带一把束起。再抬头时,身前不远处正站着一个清隽的男子,天青色的长衫,嘴角淡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笑意,还有那一身的清冷。
连翘呼吸一窒,目光在他身上不能移开分毫,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彷佛踏在她的心上。
他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轻唤:“连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