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阙阙,月华如洗。
沈微站在绿柳之下,一派安适。
指尖的水珠滴落,渗入裙角,慢慢起了一点暗色。连翘不晓得自己应当说什么,沈微的消息向来灵通,此时必定是知道的了。大太太说的对,不管如何,如今世子要娶她已经成了定局,早已没了什么回环的余地。
李睿究竟看上了她什么?连翘曾一度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却被那温和而带着一丝缱绻的目光逼了下去。李睿是她见过最最温和的男子,温润如玉又少年有为,说是因为她这一身皮囊,也未免太过牵强。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怎么看也不会像是李睿会做的。
清风起,湖水荡,青草碧。
沈微见她没有起身的念头,叹了口气,径自在她身边也是席地而坐。
“连翘,你知道太后和父亲是表兄妹么?”
连翘本是诧异地看他坐在身边,听他突然这般问法,着实莫不着头脑。
身侧的少女一脸的迷惑,沈微看了她一眼,重又把目光转向湖面。“太后膝下只有一子,皇上如今二十有四,四年前亲政。”
连翘迟疑着点了点头,这不都是众所周之的么,大少爷同她讲这些做什么?
“郑王在漠北驻守十数年,六年前应招回京,摄政两年。”
连翘再次点头,沈微思绪跳的太快,明明在说太后,怎的又和郑王扯上关系了?
“拥兵自重,功高震主。”
沈微谈吐清晰精准,字正腔圆,连翘猛的瞪大了眼睛,却见他依旧是风轻云淡地坐在一边,连呼吸都没有改变过。连翘浑身一个激灵,脑中飞速晃过几个画面,郑王和宝历皇帝,皇上和沈家,最后是郑王和沈家。
“大少爷想让连翘去郑王府么?”面上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连翘不知道原来她还能说的这样平顺。
沈微猛的转头看她,眼波流转,快的叫人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不晓得心底在期待着什么,也不晓得是什么突然覆灭,连翘敛下眉眼,再抬头时已经是一贯柔顺的面庞。“我会做好的。”
一念贪欲起,百万障门开。
连翘看着被装饰一新的房间,莫名的笑了笑,轻纱缥缈烟笼月,沈家不愧是京城首富。她若还是玫怡院的小丫头,怕穷尽一生也不会想到这些价值不菲的物件有朝一日会尽数用在自己身上吧。贪嗔痴,果然太过毒辣。贪得一人在心中,贪得两分甜蜜,却忘了身后还有八分苦楚镇守。纠结地压了压额角,连翘长长叹出一口浊气,强自打起精神。
“连翘。”梅香叩了叩门,站在门边。
连翘转身,朝她笑了笑。
梅香亦是浅浅一笑,“这是郑王府送来的胭脂糕。”
翠荷叶包裹着的胭脂糕还是温的,可见方从炉灶上下来便被马不停蹄的送了来,连翘捧着手心的糕点,蓦然觉得沉的几乎要拿不住。胭脂糕,胭脂糕,别庄的时候李睿也送过胭脂糕呢。
“连翘啊,胭脂糕可是漠北名产,梅香我可是垂涎的很呐。”
连翘一个回神,瞧见梅香一脸戏谑的模样,噗嗤一笑。梅香见她笑了,稍稍松了一口气,拉了她到一边坐下。打开翠色的荷叶,绛红的胭脂糕平平稳稳地摆放着,就好似沉淀下来的深色胭脂末。
“好香啊!”梅香吸了吸鼻子,红豆的芬芳很是浓重。
取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绛色上抹了一层磨砂一般的蜜粉,梅香嗅了嗅,一阵清香。
“连翘,梅香姐姐待你可不薄,日后你去了王府,可不能忘了我呀!”咽下一块胭脂糕,梅香看着面前的少女,一脸的郑重。
连翘一愣,心中一苦,笑道:“自然不会的,我们不都是大少爷的丫鬟么。”
梅香戏谑:“哦?大少爷的丫鬟啊。”
听她特意咬重了大少爷几个字,连翘面色一僵,讪讪。
梅香摸了摸她垂着的发,眉眼带笑。“连翘,无论你是丫鬟也好,是世子妃也罢,在我眼里,你都是我的小妹妹。大少爷面上清冷,可对你还是有情的,在他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他有些什么心思我还是知道一二的。所以连翘,别怨他。”
连翘眼眶一红,杂乱地点着头。
“迎娶王妃恐怕还需些时日,大太太说你不想换地方,便给你重新布置了一番。至于大少爷这边,大太太暂时也没有拨丫鬟过来,好在大少奶奶那儿的小荷还有些用处,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梅香略略沉思了一番,瞅了瞅连翘的面色,忽的又说,“不过之前侍候大少爷的丫鬟有两个,如今猛的只剩我一人,难免还是有些不习惯。连翘啊,可以来帮忙么?”
梅香的眼底藏着一抹了然,连翘一愣,微微笑了。
“果然还是连翘最贴心!”梅香摸了摸连翘的头,颇为欣慰。
午夜时分落了一场雷雨,雨点大的好似黄豆,打落一地的残花,如今倒更添了一分的绿肥红瘦。红日高照,一地的潮气慢慢退散,空气里却还夹杂着淡淡的水汽,很是清新。
翠微阁临湖不远,沈微喜爱清净,雨后美景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四喜伸手摸了摸面前的杯盏,慢慢叹息。
“流光易逝,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莺歌咽下口中的糕点,轻轻晃了晃脑袋配合着也说了一句。
沈端在一边额角一突,暗自抽搐了一番。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良辰美景奈何天!”四喜面露悲色,转头靠向一旁的少女,“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颇为无语地推开四喜的脑袋,连翘起身收起一旁的白宣,轻轻试了试,墨迹干的差不多了。
自打她从宫中回来,沈端便每日往翠微阁跑,身后必定跟着四喜同莺歌。莺歌是个可人的小丫头,比连翘还小两岁,原是极害羞的,只是跟着四喜的日子久了,玫怡院又远不像其他院子一般主仆分明,沈端那普天同庆的性子让她战战兢兢了好几天,可到如今,莺歌小丫头身上已经能依稀见着四喜当年的影子了。
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三少爷今日倒来的早。”柳思雨轻轻从屋内走了出来,身后的小荷麻利地摆上了一盘水果。
“嫂嫂。”沈端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喊了一声。他对柳思雨向来不咸不淡,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爹爹的意思他还是懂得的,沈微娶她,不过是为了柳家的家业。
“大少奶奶。”四喜一收面上的神色,忙的起身拉了莺歌一道喊,却不想连翘这边也是恭敬的出了声。
柳思雨一愣,有些惊讶。
她嫁入沈府才几日,原先只晓得翠微阁的连翘生的很漂亮,没想到成婚第二日就下了一道惊雷。一位世子和一个丫鬟,这事着实是前无古人的了。柳思雨朝她矜持地笑了笑,思忖着幸得那时沈微没有同意将连翘收做姨娘。
“这是?”柳细雨按下心头所想,瞧见她手中的白宣,上头行云流水的字迹很是漂亮。
沈端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埋头誊字,连翘在一边郁闷了片刻,暗叹三少爷永远让人省不了心。“这是三少爷的功课。”
柳思雨倒没有什么不快,尚未出阁以前她就知道沈家三少爷的脾气,何况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不在意地低头看过,柳思雨有些诧异,没想到沈端有如此才华。
“三少爷平日里喜欢就喜欢这些风月世情,先生虽然几番规劝,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写的不错。”四喜见柳思雨一副怪异的表情,咧着嘴笑着,在一旁添油加醋。
“这样啊,三少爷这词,的确写的不错。”柳思雨暗暗瞅了瞅一旁的沈端,喃喃地说了一句。
沈端指尖一白,默默沉了一口气,抬头瞪向四喜。
四喜眨了睁眼,悠悠然往连翘身边一靠,笑的开怀。“连翘,对吧?”
无语地抽了抽嘴角,连翘只得伸手替砚台加了水,顾自拿了墨笔慢慢地磨。莺歌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口,却又碍着有柳思雨在场而赶紧掩嘴憋着。难怪四喜姐姐说玫怡院里三少爷最怕的其实是连翘,虽然大多数的时候连翘都对三少爷百依百顺,如今看来,分明就是四喜拿着连翘做挡箭牌,狐假虎威罢了。
柳思雨扫了几人一眼,莫名,只觉得三少爷沈端还当真是个小孩子心性。
“这个就是胭脂糕?”目光移转,柳思雨瞅见石桌上的一叠绛色糕点问。
连翘一愣,点头也不是,不点头更不是。
“是郑王世子送来的么?”柳思雨暖暖一笑,“世子对连翘真好。”
沈端笔下一顿,墨迹四散,渐渐黑了一片。连翘讪讪,低头不语。柳思雨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狐疑地看着面色突变的两人。
“大少奶奶,这是连翘自己做的。”四喜忙的出声,暗自扯了扯连翘的衣角。“三少爷说这是红豆糕。”
沈端抬手放下手中狼毫,将面前的瓷盘往柳思雨处推了推说:“嫂嫂也尝尝看,连翘的手艺向来不错。”
柳思雨愣了愣,随即欣然取了一块。
红豆香酥,糯米醇厚,入口即化。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沈端恍然的说了一句,转头看向连翘。
那目光热的灼人,连翘一惊,险些丢了墨笔。
“三少爷往后还是莫要多看那些戏文故事了,不然先生又得罚你。”
沈端皱眉,语气不善。“连翘,你……”
四喜一瞧苗头不对,正着急,眼光一扫,正好瞧见月洞下走来的身影。“大少爷!”
沈端怔了怔,撇过了头去。
连翘轻呼了一口气,背地里看了看四喜,四喜僵硬地笑笑,她可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大少爷如此让人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