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静静的沉默了片刻,问:“你说是谁下的毒?”
颜其梁眉间一紧,握着的拳紧了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其梁,你很聪明。”沈微转过头,伸手撩开侧帘一角,街面上有几家小贩叫卖,面带喜色。
城北药材铺前,颜其梁目送着那一驾马车卷起尘土,悠然而去。他忘了,再清明绝世,沈微终究还是顶着沈家大少爷的身份。
“颜掌柜?”跑腿小厮从外回来,瞅着门前那身影分外眼熟,走近,却被他面上凝重的表情搅的一阵迷糊。这是他们那个烂好人掌柜的?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神情了?
颜其梁一个回神,讪讪地笑了笑。他如今早已不是什么读圣贤书一心求功名的书生,比起官场,还是商道更干净一些。
“其梁,这……”陆老爷子接过颜其梁手中的药方子,上下看了看,方想点头去抓药,却蓦然的盯住了其中的三味药,迟迟未动。
颜其梁当初来药材铺,是陆老爷子力荐才做了账房,颜其梁医术甚好,又是个读书人,朱顺平时也极少管这等杂事,那时的铺子里其实就是老爷子一人在撑着。陆老爷子是个好人,在药铺做了一辈子,颇有些悲天悯人的风骨,可惜心肠太软,甚至连颜其梁都不如,是以药铺几次换掌柜,陆老爷子都推的一干二净。
此番,陆老爷子捏着药方子皱眉,墨迹未干,墨香四散。
“老爷子,您按着方子抓药吧。”颜其梁眼神一转,飘向他身后几架子的药柜。
陆老爷子诧异地瞪了瞪眼,几番张嘴,末了只漏出一声叹息。
青碧色的天很是澄明,云淡风清。
小园香径,檐脚高翻,连翘揉着发酸的右手,一旁的少年细心地磨着墨,注意到她看他的视线,转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靥。连翘心底一阵呻吟,收回眼神,提笔写字。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笔尖在纸上飞速而过,一派行云流水,房内气氛极好,安静恬然。四喜偷偷从门外往里瞧了瞧,少女一心埋头誊抄,少年嘴角带笑,在一旁添磨加水。
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四喜安抚似的拍了拍胸口,对连翘报以万分同情。虽然被调去了翠微阁,但如今看来,连翘似乎并未真正脱离三少爷的魔爪。据说三少爷此次又被先生罚抄,且数量不小,四喜看着连翘下笔如神的模样,暗自庆幸自己学字不多,不用做这等苦工。
“三少爷!三少爷!”
喊声渐近,四喜走了几步到堂屋外,奇怪地看着一路狂奔而来的门房,未及出手询问,身边便只剩了一阵风。愕然。
连翘笔下一颤,晃出一点墨点,抬头。
沈端狠狠磨了磨墨块,语气不善:“什么事?跑的跟见鬼了似的!”
门房气促地喘了两口粗气,顾不得抚顺沈端不豫的心情,忙的说:“三少爷,府里派人来,说是老爷回府,大太太让您立刻回去。”
沈端一愣,猝然起身。“爹回来了?”
“是。大太太说让连翘姑娘也一起回府,大少爷已经在府中。”
这回轮到连翘愣了愣,大少爷不是说出城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在沈府了?
“四喜!收拾东西!”沈端自是不回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朗声朝门外一喊,跟在门房身后的四喜连忙应了一声,利索地转身。
一时间,别庄里上上下下都活络了起来,沈微和连翘的东西不多,可沈端来的时候没少带东西,且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连翘站在一边,甚至还看见一只精致的香炉。
阔别沈府大院多日,连翘再次踏进的时候竟是恍惚了一瞬,硬生生的有种踏实的错觉。晃了晃脑袋,连翘对自己那诡异的念头很是无语。沈端下了马车便匆匆朝里冲,连翘同四喜是丫头,自然不能像沈端一样横冲直撞,只能跟着在一旁等候的沈忠一步一个脚印。
“三少爷的性子还真是急。”沈忠望着几个拐弯就不见人影的沈端,徐徐说着。连翘和四喜在一边赔笑,心想方才三少爷怕是根本就没瞧见这位沈大总管,当然,依着他的性子,就是瞧见了也未必会停下脚步乖乖跟着他。
沈端对捉弄大总管一事向来乐此不疲,可怜她们做丫头的,一面是顶头上司,一面是侍候的主子,夹在中间两头做不了人。
沈青峰今年五十有四,一身藏青色的长衫穿在身上有些宽松,温温和和的模样同二少爷如出一辙。连翘和四喜跟着沈忠进了堂屋,自觉自动地在一边站好。沈家的三位夫人两位少爷外加一位小姐一个不落的都在堂屋,连翘暗自瞅了瞅右手边不远的沈家小姐,钟灵毓秀,和三夫人长的很像。
沈端见到沈青峰坐在主位,笑容顿时又灿烂了几分,王氏见他来了,也是微微含笑。
沈青峰南下柳州已有半年多,期间虽有书信来往,但终究相隔太远,如今突然的回来,着实是个惊喜。连翘看了看身前坐的稳稳当当的沈微,不由的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沈老爷今日要回来,否则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凑巧。
“你给微儿配了一房妾室?”沈青峰像是突然想到,看了看沈微,转头问王氏。
王氏也朝沈微看了看,目光又在他身后转了一圈道:“是个丫头,本想让她做姨娘来着。”
沈青峰沉吟着点头,又问:“是哪个?”
王氏朝一边招了招手说:“连翘,过来。”
连翘在沈青峰问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听得王氏的话,一个哆嗦,深深吸了一口气。顶着灼灼的目光,连翘硬着头皮上前,福身作揖,然后半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青砖。
沈青峰上下打量了一番,长久没有说话,王氏在一旁觉得蹊跷,拿不准他是个什么心思。沈青峰娶她过门二十多年,王氏自问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这个人,但见他如今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免有些黯然。
“听说柳家的小姐性子温和,你见过了么?”
王氏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说什么,可他既然这么问,王氏也点了点头说:“是,那孩子是极温顺的。”
“如此就好,想来她不会介意。”
王氏一怔,话说到现在,她总算是摸着了头绪。“老爷的意思是让柳家的小姐……”
沈青峰摆了摆手,打断王氏的话语,反而是看向沈微道:“你可以娶她做妾,但只此一个。”
沈微面色不改,连翘不敢去看他,袖中的双手抖的厉害。
“不用,让她做贴身丫头就好,柳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沈青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不甚在意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氏看着丈夫儿子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不豫,想了又想,堂屋毕竟不是商量这种事情的地方,忍住没有说话。
翠微阁一如既往的清净,雕栏画柱,绮丽的很。看惯了别庄清一色的水墨,连翘瞅着这院子突然的有些陌生。脚步渐渐停下,连翘背靠在朱漆木柱上发呆,什么都懒得去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没有了姨娘的身份,明明应该高兴的,为什么她却笑不起来?
“连翘,你没事吧?”
转头,梅香一手搭在她的肩上,眼中惯常的温暖笑意荡然无存,满满的都是担忧。连翘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梅香蹙了蹙眉,伸手抱着连翘说:“你不要多想,这几日先好好休息。”
连翘靠在梅香的肩上,点了点头。
大少爷下月成婚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就传遍了沈府大宅,下人们虽然好奇沈微的婚事为何来的如此突然,快的叫人措手不及,但很快也就不再觉得新奇,毕竟沈微的这个年纪,早该娶亲了。翠微阁里蓦然的多了不少人进进出出,梅香取了大太太交予她的单子忙着准备聘礼,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才好。连翘如今虽然不再是半个主子,但沈微的一句贴身丫头还是叫她也不得不跟着忙到脚不沾地。幸而梅香知晓她还未病愈,事情虽多,却也没有过于劳累。
晨起,喝下棕黑色的汤药,连翘又被焦方嘱咐一遍要多修养,无奈地准备去正房。大太太今日要挑选绸缎,特地找她过去。
“别和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想听借口。我只问你一句,下月初十之前做得成做不成?”王氏温润的嗓音显出一分薄怒,连翘跨上台阶的脚步一顿。
“大太太,这实在是……”
王氏拿帕子掩了掩鼻,冷下眉眼道:“顺掌柜,日前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说没有问题,如今可是要反悔?”
顺娘顾不得擦额上冒出的细汗,忙说:“大太太,人有旦夕祸福,秋雨伤了手,并不是故意的呀。”
“是不是故意我不想追究,只是顺掌柜,咱们都是生意人,最看重的不过是份信誉,你该明白的。”王氏似是有些疲倦地顿了顿,侧身端了茶送了一口润喉,“这京城之中喜服做的最好的就属你家,此番我儿娶妻,自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可你现在突然说做不了,这短短十几天的功夫,你叫我去哪里找一个和秋雨绣工相仿的人来?”
“大太太,这……”
一时寂静。
“大太太,其实与秋雨姑娘绣工相仿的人也并不是没有。”
蓦然的一句话,恍如一阵惊雷。
王氏抬头,忙的循着那声音看去。顺娘呆愣了片刻,出声道:“秋雨做绣十年,师承宫中的绣衣官,民间还有哪个能同她相提并论?”
“红袖?”王氏看清那隐在一边的人,寻思了半晌才记起因为人手不够,她让沈忠把红袖叫了来帮忙。
红袖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道:“大太太可还记得三少爷的那件月白长衫?”
王氏略一沉思,沈端平日里就穿的喜庆,素净的衣服并不多,她这一说,王氏立刻想了起来,顿时面露喜色。
“那件天蚕丝做成的衣衫只用了半个月就完成了,听说三少爷一直细细藏着,舍不得穿的。”
王氏点了点头问:“那是谁缝制的?”
红袖眼光一闪,转头看向一边,嘴角轻勾。“正是翠微阁的连翘。”
连翘一个抬头,恰好撞进红袖隐隐带笑的眼睛,其中的寒意叫她忍不住心头一颤。
王氏若有所思地看着呆愣着的少女,叹出一口气道:“连翘,端儿那件天蚕丝的长衫是你做的?”
“……是。”
得到满意的回答,王氏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愁,她当初的确有意让连翘坐沈微的姨娘,可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样。那****不是没有和沈青峰商量,柳思雨确实很温顺,为人妻为人母都会是个好人选,但却做不起一家之主的主母。太过柔弱的女子撑不起沈家这样的家世,她不相信沈青峰这样的人会不明白。可沈青峰,并不如他面上来的好说话。
如今让她去做喜服,王氏倒真有些于心不忍。
揉了揉眉心,王氏将连翘招到身边,吩咐红袖送顺娘一行出府,转身朝里屋走去。
半个时辰后连翘从正房出来,思绪有些混乱。大太太竟让她来做沈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成婚的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