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里有家酥饼店,名字叫“沈记饼庄”。
沈记的酥饼做的好,花样也多,附近男女老少都好这一口。不出一年时间,这“沈记”的名声就已经传出去了。不但铺子由一间开成了两间,手下的伙计也由刚开始的一主一仆小打小闹,变成了有四名伙计专门伺候的大饼庄。
可是这么能干的掌柜的并不是经商多年的老生意精,也不是什么泼辣有手腕的风liu俏大姐,而是个看上去很好相与的年轻少女。
这掌柜别的倒好,待人接物没得话说,只是长得有些特殊。本来杏眼弯眉,樱唇皓齿,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无双美人,只可惜左脸上却平白长了块半个酥饼那么大的胎记,顺着下颌骨抹开一片青紫,侧面看过去是无妨,说句倾倒众生亦不过份,可若是从正面望过去,就有些难以形容。而若是先瞧了右边侧面再看她的正面,则更让叹息唏嘘不已。
在为政清明的玄宗帝治下,天下久无征战,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宽裕,便是平常人家那天生不足的女孩子,有着汤水好生滋养,也比本身看上去要丰润明媚得多。而像沈掌柜这样的女子,欠奉的样貌是其一,偏单薄的身材又是其一,于是直到其娘亲旧年冬天过世时,也还是未曾定下亲事。
她却也不心急,反正年纪尚小,安葬了母亲后就安心安意打理起铺子生意,有热心的媒婆上了门,也不拒绝也不讨好,就那么唠磕似的聊着。孤身一个女子过着生活,也少见她担忧难过,除了只在其母咽气时默然哭了一回,别的时候任你何时见了,也看不出半点不好相与来。
只是有些人闲着无聊时说起来的话却总有些让人无奈。
“我说沈掌柜,你也该琢磨琢磨自己的终生大事了。”
街对面陈记饼店是家老饼铺了,在沈姝没来之前生意也还算兴隆。陈掌柜夫人暗地里老把沈记当枕头里窝着的刺球,怎么翻身都不舒坦。可生意人嘛,表面上的融洽还是得维持,时不时地来串个门,喝碗茶聊个天,也算不落了欺负人的口实。
现如今她就坐在沈记店铺的里间,冲着坐在书案后执笔写字的沈姝表达自己的殷殷关切。
沈姝小嘴儿微弯,微扬了秀目瞅了她一眼,慢悠悠笑道:“陈夫人可有什么好人家介绍么?您也是知道的,我生成这模样,好的人家自然瞧不上我,差的人家呢,我这单瘦的身子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未必有人瞧得上。”
陈夫人眉头一蹙,叹了声气,茶碗也搁在了大腿上,“你说的也有理!不过这女人嘛,相夫教子方为本份,有那差不多的人家我劝你也认下算了,这姑娘家年纪一过了十八、二十,再找可就不容易了。尤其——”说到这里她有意地停了停,目光瞟向沈姝的脸。沈姝倒是大方,特意地抬起头来,含笑答:“谁说不是呢?陈夫人真是言有之理。”
丫环小红绷着脸在旁边呼气,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儿翻到了屋顶上。
“你这情况倒也是有些头疼……”一见根本没刺着她,陈夫人倒有些不知怎么接话了,皮笑肉不笑咧了咧嘴,把坐在藤垫上的大肥臀挪了挪。
沈姝淡淡一笑,低头继续写字。陈夫了咂了咂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昨日我家那口子去杭州,倒是听我那边的亲戚捎了个话来。有个亲戚家有个小子,从小跟人学打铁的,你也知道这年头客人们都给得起钱,不愁吃喝。你也没个亲人了,要是有意,我就改天带来给你瞅瞅!”
沈姝笑而不语,手下一笔行书写得潇洒绝伦。
沈记掌柜的要是嫁去了杭州,沈记可不就得顺利关张?这位陈夫人好算盘。她微挑起眉,面色不变将写好的一页张轻轻吹了吹,放在旁边摊开的书页上晾干。
“成不成?……”
肥硕的陈夫人仍在继续游说,带着那么点锲而不舍的精神。小红在旁边咳嗽,生怕引不起注意似的,边咳还边把高仰起的脑袋倏地低下,跟个断了线的扯线葫芦。
沈姝没理会,但是嘴角却噙起一丝嗔怪的笑。编得疏密有致的湘妃竹帘忽然一开,店里伙计陈三儿闯了进来:“小姐!罗顺生病了!捂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呢!”
她闻言站起,将笔稳稳当当放在一边,皱着眉边跟他往外走边问:“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外面店堂里,另两名伙计正望着地上手足无措,一个年轻伙计脸色煞白躺在地上翻滚,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脸上滚下,看上去真是痛苦得很。陈夫人在旁边“哎呀”了一声,立即嚷嚷:“这可不得了!只怕中了毒呢!人命关天啊……”罗顺一听她这话,脸色又更惶恐了些。沈姝赶忙蹲了下地,接过小红手里的帕子给他揩起了汗,“顺子,先别慌,你是吃了什么还是怎么了?”
罗顺强撑着摇头,哭丧着脸说:“没有……早上就喝了杯豆浆,现在肚子里就被刀绞了一样……”
沈姝皱眉,偏头说:“小红,快拿些余大夫上回给的止痛散来!”
“小姐!那个已经给他吃了,没用!”陈三儿急急地接口说。罗顺跟他是一条巷子里住着的兄弟,他心里可比任何人都着急。陈夫人扬着手绢站在门口,只顾啧啧出声。沈姝沉吟半刻,倏然站起,“你们快扶他进去躺下,喂他些温开水缓缓。小红看着铺子,我这就过去请余大夫!”
陈三们哦哦出声,赶紧一边一个架着罗顺进了里屋。
小红攀着沈姝的手臂:“小姐我去吧!”她摇头掀帘进了方才那帐房,拿了块帕子笼在脸上,“回头有县衙的人来收赋税,向来都是你跟刘掌簿打交道打得多,你留下比较好。”然后开了书案旁的小匣子,随便抓了把碎银就出了门。
一直站在店里没走的陈夫人见她脚步没停上了街,赶紧在后面扬着手绢追着喊:“沈掌柜,那事儿可就这么说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