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珉熏第二日便在我家对面租住了一间茅屋,他每日都穿青袍,衣物上虽没有花纹装饰,料子却极好。加之他气质出众,言语优雅淡然,举手投足间都是清新不凡,于是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东西,连带着那间茅屋,我都觉得神圣起来。
自他搬来,我家的生活也好了很多。他经常悄悄地接济我们母女,却一直不多踏进我家一步。他知人言可畏,更何况这里乃市井喧嚣之地,那些七姑八婆,茶余饭后最爱谈论些家长里短。刘珉熏自一出现便是平康里光鲜亮眼的存在,我开始庆幸娘一直有易容,纵使如此,这巷子里的长舌妇仍是将他们的关系渲染出了些桃色气息。
上课之余,我仍同娘一起洗补衣服。我的手开始生出老茧,骨节变粗,皮肤变糙。每次抚琴,刘珉熏都会叹气。有时候他甚至将我的手捉住,轻轻握着,小心地给我揉搓。他一直将我看作孩子,是小辈。他不知道,每当他握住我的手时,我的脸有多么红。
有一次,他将手背在身后,神秘地望着我道:“丫头,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老师……”我嗫嚅,人前我一直叫他老师,“是我喜欢的《笭箵词集》么?”
他用手指弹我的脑袋,“唔,怎么这样上进,你这丫头!”然后他讨好似的伸出双手,脸上的笑容颇为天真。我见他掌心放的是一双栗色的小手套,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成。
他将手套递过来。我刚触上,便觉得那手套极软,戴上后与手贴合极好。
“你以后洗衣服时便戴着这个……”他朝我笑得极好看,“这样一来,丫头这双弹琴的手便不怕弄坏了。”
“老师,这个太贵重,我……”
“不贵不贵,”他连连解释,“为师就是看不贵才买给你。”他的脸微红,分明是有些不自然。他在我面前总是爱自称为师,显得自己多么老,其实他不过二十三岁,尚未成家。
我低头不说话。
“唔,丫头不喜欢?”
“我想,我有了手套,娘却没有,若是不贵,不如也给她买一双。”
他的脸却彻底涨红了,“唔,丫头……”他过了半晌才终于承认,“这手套是为师的一位老友搜罗到的,据说只有这一双。”他将脸别过去,微微赧然,“其实为师一直希望将你们接出这平康里,这里呆久了实在不好,只是嫂子她……”他如画的眉眼间抹上一层忧愁,若是这个样子若是被京师的一干少女见到,不知又要俘获多少芳心。
他总是这般不识人间烟火色的模样,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除了诗才了得外,身世又有多么了不得!
刘珉熏是当朝国舅唯一的儿子。他的大姐是当朝皇后,二姐嫁给了镇国将军,小妹刘烟色刚满十四岁就被誉为“当朝第一才女”。而刘珉熏,他自幼工于书画,才貌俱是卓绝,同当朝少年宰相谢意宽并称为“南珉北意”。他们一家都是人中龙凤。
刘珉熏刚住到这里不到一个月,国舅府便派人催了四次,最后一次,国舅爷竟亲自来了。刘珉熏依旧不肯妥协,称一定要将我教好,绝不半途而废。国舅爷气得够呛,凳子没坐热便甩袖走了。娘听闻这个消息实在拗不过面子,只好答应我同刘珉熏一道回国舅府,她自己却怎么也不肯出这平康里。
我的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一方面舍不得娘亲,一方面又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
刘珉熏的声音煞为好听:“丫头以后每个月都是可以回来的。只有丫头学好了本领,才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给你的娘亲挣来好日子啊。放心,为师定会差人多加照顾嫂子。”他望着娘的眼神颇无奈,似乎仍旧不甘心没将娘一道带走。
他走到娘亲跟前,“嫂子,幼微交给我照顾,你便放心吧。只是你一个人需多加保重。”
“刘公子对静好母女这般照顾,静好永生难报。”
刘珉熏终于登上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走了,他嘱我今夜好好同娘聊聊,明日一早便来接我。
我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心里有些怅然。
娘亲今晚特意没有接活,她洗了脸,将头上裹着的布巾拆掉,一头乌发倾泻而下,衬得面若桃花。
“幼微,将你交给刘公子,娘很放心,只是……”她似乎欲言又止,“是娘没有将你照顾好。”她叹一口气,那一双眉头微微蹙起,煞为好看。
我却在想,以后我会不会也像她那般好看。
“以后你便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来看娘吧,同娘一起去鹞君殿上香,怎样?平日里,娘也没有功夫。”
“娘,何必将自己搞得这样辛苦。”我不解。
娘却面色严肃,“幼微,刘公子对你好,是……总之,娘这样都是自找自愿,没有人可以改变,我也不需要改变。”她轻轻地覆上我的手,“幼微,以前是娘苦了你了。不过你既已遇到了刘公子,娘便放心地将你托付给他照顾。”她再不多说什么,只一下下摩挲着我的手背,她掌心生出的老茧已经很多很厚,刺得我的心都开始微微颤栗。
我将那双栗色的手套递给她,“娘,幼微以后用不着这个了,你便留着吧。”
她默默接下,我们间便再没有言语。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五年,聚在一起时却一直不说很多话,且娘的沉闷随着年轮的流逝愈发明显。
第二日,邻家的小成弟弟大早便给我送来三只煮熟了的野鸭蛋。他狠狠吸了吸鼻子下挂着的两条鼻涕,垂下脸,瘦弱的肩有些微抖,“幼微姐姐,小成没有东西好送你……不过小成保证不会忘了幼微姐姐的。幼微姐姐你安心离开吧,要学好多好听的曲子,回来弹给我听。小成会很快长大,以后再也不会被大虎欺负,还会好好保护鱼婶!”
我轻轻拍拍他的头,当下剥开一只鸭蛋,大大地咬一口,赞道:“真香,真好吃。”他听了忙不迭抬头,眼睛分明有些红,嘴角却挂着抹大大的笑容。昨日他躲在人群中我便见他面色复杂。小成,他是我在平康里唯一的伙伴,我晓得他舍不得我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乖巧得过分,总是叫我心疼。每当看到他我都会想,若是我那同母异父的妹妹还在,是不是也会像他这样乖,会同我这样好。妹妹的失踪一直是娘的心结,我却从来不清楚当中发生过什么。
眨眼便是分离。
娘将我送上马车,小成则一个劲朝我地挥手。
我攥紧了手中的行李,猛然有些不知所措。刘珉熏的侧影那样好看,瞧得我面上发烧,不由狠狠掐了自己,打断不切实际的念想。心下慨叹:国舅府,那里又怎会同他一样干净!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轻轻刮了我的鼻头,“为师的小妹烟色同丫头差不多大,她会喜欢你的!”
是啊,刘烟色不过也十四岁,却叫他哥。而我十三岁,却要做他的学生。
——
就是这样颠簸忐忑着,我同刘珉熏一道坐着马车,离开居住了五年的平康里,开始又一段别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