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天帝君殿,玄碧宫。
“司命,她这一世是否已安排好?”声音随意,然不失威严。紫袍男子手执一卷书册斜躺于雕花软榻,以手撑额,微睥双目,神色中隐现几抹关切。
“依陛下的意思,早就着手去办。”司命星君垂首,毕恭毕敬答道。
“那便好,这一世正值她飞升九天之时,你需多加留意。”紫袍男子扬了扬手,“好了。静好,送司命。”
“是。”
“陛下,小神还有一事启奏……”司命并不挪步,声音忽地有些诚惶诚恐。
“嗳?”紫袍男子撑起身子,语气不豫,“司命还有何事要奏?”
“温玦仙子地位尊崇,命理玄机甚重,小神法力低微,妄图参透实乃僭越。陛下为助仙子得道,足足安排她做了二十世的尼姑,每世均活至九十九岁,各方各面均是大吉大顺之命理,按理说飞升九天指日可待。只说来奇怪,小神前日斗胆一算,仙子这一世虽只有二十年阳寿,却会多生变数,是福是祸犹然未定。”
“那便叫她生于尼姑庵中,安心研习佛理,青灯古佛一世。”
“唔……小神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允你讲了便是。”
“仙子命理之所以生变,小神妄自揣测,怕是出在仙子自身。”
“嗯?”
“仙子有执念。执念不除,万年大劫难过,仙子本就被那椿萱水噬了天生一副好仙骨,如此一来怕是难得顺利飞升。”
“执念……”紫袍男子轻笑出声,似是自嘲,“小鱼儿,她仍旧不肯忘记他么……”
“陛下,”开口的却是身边站立的粉衣侍女,“静好愿下凡守护姐姐一世,助她早返神界。”
“静好,她既将你托付本尊,鹞又岂能让你冒险?你的修为乃是几千年修行换来,得之不易。近年你亦即将度劫,稍有闪失便会前途殆尽,还是留在九天罢。”
“陛下,静好得以修成神籍,皆得益于姐姐。若没有姐姐,静好不过一只小小鲤鱼精,遑论修成正果?静好定会自重,绝不负陛下一千多年来的照顾,万望陛下允了静好的请求。”粉衣侍女俯身跪下,语气恳切,面色满是倔强坚定。
紫袍男子抿起薄唇,不发一言,似乎在思忖什么。
大殿一时静默。良久,司命开口道:
“陛下,小神以为静好仙子所言不虚。温玦仙子之万年大劫,或静好仙子之千年情劫,皆是天定,我等不便插手。不若叫她二人一道,相互扶持,各自成全,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司命一言甚为轻松,却不知可能担保她们相安无事?”坐于上手的紫袍男子挑起剑眉,凤目有精光显现,“不若以司命神籍作为担保,如何?”
司命面色大变,忙道:“是小神多言。”
“哼~”紫袍男子斜斜瞥他一眼,“你且拿出保她的法子,其他不用考虑。”
“小神谨遵法旨。”
粉衣侍女扬起俏脸,“陛下,请允了……”
“静好不必多言,”紫袍男子语气缓和一些,当中强硬却不减分毫,“你且呆在九天,其他本尊自会处理。”
他骤然起身,一袭晃金龙纹紫袍尤为醒目,衣袂翩跹之间,堪堪摄人心魄。
“本尊乏了。静好,送司命去吧。”
二
“鹞儿,”神后穿一身金色华服,鬓发高高盘起,风华不减当年,“本宫见你今日脸色不好,可是有心事?”
“烦母后忧心,鹞一切安好。”
“嗳?那便好,”神后轻笑,“鹞儿已安然过了万年大劫,接掌帝君之位也已经快两千年,可曾想过立后?”
“母后,”紫袍男子面色一紧,“九天初定,魔君陵得西城与幽篁洞相助,已重新执掌魔道,势力渐大,直逼我神界。形势危急,鹞岂能在此时立后?”
“鹞儿既然也想的是九天安宁,神界之位永固,便更要立后。”神后柔声,说罢自身侧拿出一镂空雕茶花纹琉璃镜,玉手一点,便有女子肖像显现其上,“花神之女扶摇,德艺双馨,品貌俱佳,不知鹞儿意下如何?”
“花神自鹞继位以来,势力渐大,再不加以控制必定生出枝节,此时与之联姻,怕是不妥。”
“此番联姻,却意在叫花神为我所用。”
“其实,水神同火神……”
“鹞儿,”神后微蹙两弯远山眉,“继位之时是什么状况,你看得比谁都清楚!水神与火神皆对你我不忠,饶过他们已是法外开恩,如何还能重用?”
“母后说的是。只水神与火神不论威望、修为或是情操皆位于众神之首,何况昔日他们也是受父君临终遗命所托,鹞以为该以九天社稷为重,用人唯贤,用人不疑……”
“鹞儿,你可是还心心念念那个温玦!”神后骤然发狠,只将那琉璃镜摔于整块蓝水晶铺就的流金地面上,娇眉立起,飞入云鬓,“你那万年大劫过得是如何不易!如今你又……你当真是中了魔障!”
“温玦妹妹乃是母后亲侄女,鹞尽一份心也是应该。”
“亲侄女,哼,本宫落难时,我那哥哥又何曾怜惜过我?一份心,你又付出何止一份!本宫看你非得将自己弄到万劫不复!”恶语过后,神后倏地又做出副慈母的样子,“傻孩儿,那温玦除了给你带来麻烦,又几时在意过你?”
紫袍男子身形一愣,怔了半晌,生硬道:“母后,鹞仍有政务在身,便先退下了。”
“鹞儿休得躲避!本宫要你保证,不许再与她有一丝纠葛!”
“……”男子微扬倨傲的下巴,线条愈显凌厉,不肯开口。
“鹞儿,你……”
正当神后气急,有宫娥传报,“风神乐姜求见。”
“母后,既风神来了,鹞不便打搅,这就退下。”紫袍男子眉间微蹙,颇含些无奈和不快,转身便走。
……
他拐进倩碧宫后花园,今日拜见神后只是顺道,来此地才是主旨。
三千多年了,这里仍遍地生得襄武草,瞧着像是很久没有修剪,此刻被风吹得凌乱,陡生出一股子颓败的美感。男子的一袭紫袍在风中飘舞,遗世独立,绽尽妖娆。
“小鱼儿,”那眼神有些许迷蒙,“人皆道我痴了傻了,鹞却信,你是懂的。”男子自怀中捧出一支五彩羽毛。
那羽毛甚是好看,流线型,尾部生出一个逗号的形状,其上金、白、紫、青、墨五种颜色顺次排列,中间或有交叠,间有绿色点缀其间,宛若天公造物般鬼斧神工,盈缺不能改其一寸,叫人一瞧便移不开目光。再细看,但见那羽毛一丝一毫都理得尤为柔顺,看得出保存得极好。
那男子手指纤长,细心地摩挲着那支羽毛,声音分外好听,“你拔这羽毛时便已同我说好,这是信物,你拿了走,便是同我立下了婚约。为何你我不过见第二面,你便不记得我,还将这羽毛还了来……”
他的语气初初有些惶惑凄迷,停顿许久,脸上却陡生坚毅,一双凤目邪肆如初,连声音也坚定起来,“你还我羽毛,鹞便再给你。鹞已将你错过一次,断不会再犯。小鱼儿,不论谁叫我放弃你也不可以!不论什么情况发生,都不可以!”
男子扬手一挥,紫袍纷飞。
……
天空有流云浮过,天际与地面交接处形成一道蓝线,气氛颇有些阴沉。陡然间浮云散尽,旭日东升、金光喷薄的刹那,一只彩色鸟羽降至溥朝京师鹞君庙上空。舍利子的祥光中,羽毛飘零而下,徐徐落至位于鹞君庙至高之地的舍利塔顶,宛若一只漏勺,周有五彩祥鸟环绕,其声锵然,直冲云天,响彻九霄。那彩羽流光溢彩,煞为炫目,瑞气扑面,叫人不敢逼视。
鹞君庙方丈慈光喃喃:“天降祥瑞,大吉之兆。”
于是乎京师人人沸腾,当朝天子立时领文武百官往鹞君庙拜见鹞君,瞻仰天资。
谁也不知,当是时,正是溥朝的江南小镇,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