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瞅瞅床上一溜排开的大小不一的包袱:最大的那包是法器,左边那个绿的则放的是我几千年积攒下的零碎玩意儿,红的那包最实际,全是银子银票——我温玦算是尝过了这人界缺钱的苦,无奈修行期间却不能随意变,也只好趁着现在多备一些了。我想了想,索性将桌上那个瞅着挺值钱的青花瓷瓶也装上。环视一周,又觉得把那金灿灿的烛台带上也好。不甘心再找找,却发现屏风后面有个从没见过的宝贝。但见这宝贝表面光洁,材质特殊,流光溢彩,有些像茶壶,却又比茶壶大上一些,便平添了些霸气。我瞧它被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定然是什么好东西!白白捡了个大便宜,我不觉连叹自己聪明心细,便要将那宝贝往包袱里装。
“姑娘,你拿这尿壶做什么!”来者却是李嬷嬷。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把我的小心脏劈得焦黑。“唔……”我攥着那尿壶,想扔开,却又不好意思,便索性做出一番兴致盎然的样子,“本仙子瞧这尿壶精致,连九天也是没有,特意研究一番,好引进到那里去。本仙子自然知道这是尿壶的。”
李嬷嬷憋着笑,老脸都涨红了。她将头扭过去,刚准备偷偷笑个尽兴,却瞧见我床上的包袱。
“姑娘,怎么,你要走了?”
“本仙子下凡是修道来的。如今已耽误了不少时日,自然是要走。”
“那可不好。”李嬷嬷面上一急,“奴婢受了陛下的差遣,有要事烦劳姑娘呢。”
“什么事?”
“眼下正打算给那九天的鹞殿下造庙,却不知他的圣颜,还请姑娘妙笔勾勒一幅他的肖像才好。”
“这有何难。”我扯过文案上的纸笔,照着我二哥哥那惨不忍睹的老相好阴云洞罗刹鬼她老爹千面罗刹最丑的一面画了一幅肖像。这当中也委实花费了不少我心血,只因那千面罗刹每一面都生得着实是丑,要挑出最丑的来是很有一番难度的。
“这……”李嬷嬷越是瞧,脸色便越是惨淡,“这鹞殿下竟是生得如此……”
“英武!”我盯她一眼,张口接道:“若不是如此的相貌,怎能震得住这三界生灵!”
“是,是……”那李嬷嬷闭了眼睛,连声应和。
“慢着!”眼见她要将那卷画像收走,我却觉得还差了点什么。将那卷画像复又铺好,琢磨了一番,我提笔在那“千面罗刹”的嘴中央又加了一竖,便生成了一个兔唇。
“喏,好了!”
“姑娘,这……”那李嬷嬷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怎么?不相信本仙子?本仙子连皇帝的病都治得好,又如何不知道这鹞殿下长得什么样子?”
“是,是,姑娘说的是。”李嬷嬷连连点头,迈开小脚飞快地退了出去。
我恐怕她还要回来烦我,索性趁着没人注意,背了包袱,牵了羽哥哥留下的那匹白马,溜出了皇宫。
一月之后,京师遍布鹞殿下的庙宇。据传闻这鹞殿下生得英武不凡——目若铜铃,鼻若海胆,耳似水瓢能听八方言,大肚便便能容天下事。此等绝世容颜,方能保三界安宁,却偏生一张兔唇,平白又添了几丝平易近人,乃是告诫这天下残疾人士不可妄自菲薄。这鹞殿下之容颜,当真是引得山河变色,鬼哭神嚎,不愧为世人瞻仰之典范。更传闻有崇拜者献上明珠一颗,米黄色,足有鸽子蛋大小,悬于京师最大的鹞君庙主殿的房梁上,垂在鹞君雕像兔唇部位的正前方。一时间人人嘉奖献珠之人虔诚,皇帝更是破例晋升那名献珠的看门侍卫为御前带刀侍卫。一时间这神界的威严在人界更胜从前,哪里还有人信奉什么新教。
此后神魔两界冲突,人界动荡,却单单这鹞君庙千秋万代流传,英姿从未更改。当然,这便是后话了。
这日,我温玦正牵着白马行走在一条幽静曲折的羊肠小道上。
那白马又打了个响鼻,朝我翻了个白眼。我望望它背上成堆的包袱,心里委实有些过意不去。牵了白马后我才想起我压根不会骑,于是我便驾云。无奈那白马实在太重,带了它我根本飞不起来,于是我便一直牵着。后来背着包袱实在太累,我便索性将包袱全扔到了白马的背上。那马倒是匹有骨气的马,到底不同于驼货物的驴子,怎么也不乐意我将它大材小用。这不,它打了一路的响鼻,同我抗议个不停。
就在这匹白马打第五百九十九个响鼻的下一刻,我遇到了兔儿。
我遇到兔儿的时候,兔儿是一只兔子。
我遇到兔儿的时候,兔儿蜷在路边的草丛里哭。
我遇到兔儿的时候,兔儿抬眼见到我,唤了声:“娘亲。”
我觉得这小兔子乖巧得紧。平生还是第一次被唤作“娘亲”,虽说对方是一只呆呆的兔子,却也当真是同我有些缘分了。于是我一时心软,便抱了兔儿,带它一起上路。
……
此刻,白马又愤愤地打了一个响鼻。骑在上面的,却是一个男娃子,按人界的年龄算,约莫五六岁。这男娃子,便是兔儿。兔儿是一只兔子精。
此刻,我委实后悔一时心软收留了兔儿。只因兔儿委实是一只特别的兔子精。
兔儿刚骑上白马便立时止住了哭,且变了人身。白马的背上一重,于是它的响鼻就打得更勤了。
兔儿先念叨要我替他起个名字。我随口说“兔儿”,他便不乐意了。
他说自己是一只有尊严有特点的兔子精,决不能叫“兔儿”这么一个没有水准没有特点的名字。
“那便大白吧。”我回想着方才他好像是一只雪白的兔子。
兔儿的眼睛便更红了,他伸出自己的一双小手,连呼自己爪子上的毛是黑色的。
“大花。”我瞪他一眼。于是兔儿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
“小白”,“小花”,“小兔儿”……
经过了一番纠缠,兔儿终于发现“兔儿”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兔儿同我结束了名字的话题后就开始挖掘新的话题。他问我为何不问“他为什么哭”。我瞟他一眼,随口问:“你为什么哭?”然后我就又后悔了。
兔儿很唠叨。他啰啰嗦嗦从他出生讲起,直说到隔壁的黄鼠狼精生了几胎,对面山头的乌龟精娶了多少房,他是何时断了奶,何时长了第一颗兔牙……直到最后我足足听他讲了三个时辰,才晓得他是因为崇拜鹞宣传鹞歌颂鹞而被众妖群殴了。
我轻轻拍了拍这呆呆的兔儿,委实替他难过。身为魔道的一只妖,却因为一个神被自己的同道殴打,这实在是一只妖的耻辱。兔儿却反以为荣。他此时两眼冒着精光,却是在同我一个劲地吹嘘鹞是如何得英武不凡,“我溜去京师的鹞君殿膜拜,鹞殿下长得那样英俊,尤其那一张嘴……”兔儿唾液横飞诉说个不停,于是我开始怀疑——被众妖群殴怕不是因为兔儿吃里扒外,而是兔儿的审美品味偏差到实在会引起三界共愤!怪只怪我最后添了那一笔,将鹞画作了兔唇。在一只兔子精的眼里,兔唇也委实是世间最美丽的唇啊。我不禁更加觉得兔儿可怜,好好的一个男娃子,怎么偏生的就是个兔子精呢。
兔儿的消息很灵通。这一路走来妖气冲天,我正疑惑着,兔儿已经告诉我,是因为魔君向九天的帝君下了战书。如此一来神魔两界的大小头目都去观战了,人界便没了秩序,群魔乱舞也是正常。
兔儿还很懦弱。我在路上瞅见一只老虎精,正追着一个人。我温玦哪容得这等血腥的事件,便要使法术杀了那老虎精。兔儿虽助我救了那人,却阻我杀那只妖。不仅如此,他还十分没骨气地朝那老虎精连做了几揖,劝服和教会了那只老虎精吃草后,又更没骨气地送了那老虎精好几捆鲜草。为了掩饰他的懦弱,他还特意掩饰。他同我说:妖也不容易,妖吃人也是无奈,妖也要活。杀妖不是个办法,教化妖们才是正途……他一说便又说了好几个时辰,直说到太阳西斜,万物沉寂,他方打了个哈欠说:渴了。
偏偏我觉得他说得有些在理。于是我十分好脾气地替他打了壶水,他继续说。
于是这一路,说短也就几里路,说长也足足十几日,兔儿从我手中救了各个品种各个年龄的很多只妖。兔儿无一例外地教会了妖们吃草,不仅如此,他还将一只纯粹的兔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慢慢灌输给了我。最后,他干脆同我说:修行不该靠杀戮,还是应当寻一处幽静的地方清修才好。
兔儿委实是一只能言善辩的兔子精。
我就这样被他那纯粹的兔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同化了。
于是我温玦在单单缴获了一只白狼妖的情况下,过早结束了凡界杀妖的宏图伟业。
在兔儿的带领下我来到了兔儿山。
我在这荒无人烟也荒无妖烟的兔儿山上一呆,就是近三年。
三年,熏哥哥送的那枝桃花在兔儿山也长成了一棵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