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的绯妍姑娘唯爱红色,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绯红的衣裳,绯红的妆容,顾盼之间的笑都沾染了绯红似得。
自从帝都洛城的升平坊建起醉颜酡,有了绯妍,其他的歌舞画舫顿失颜色,有幸一睹风采的客人们,再也不见他们出入别家。
妍姑娘不过双十年华,才情高绝,姿容明艳又善解人意。习得一手好字,那些向来自负清高的文人墨客,都不惜重金,只为求得她写在桃花笺上的哪怕一行小字。然而绯妍却并不是醉颜酡的花魁,而是——这楼的拥有者。
楼里的人只称她为妍姑娘,没有人知道自称来自竹西的她如何有得这般大手笔,又如何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总之,她将是这浮华帝都的又一传奇。
“你说,这才三个月,这条脂粉街变得比以前几十年都热闹。”巷口买了一辈子凉茶的大娘唠叨着,手下的活计却一刻不停,“那位妍姑娘也真是有些本事,听说年纪轻轻的摸样生的也好。”
“那可不,这帝都现下可没人敢去醉颜酡闹事,不见那尚书令大人家的公子还整天在醉颜酡流连么?”纳凉的客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接下大娘的话。
“可你说也怪,妍姑娘怎么总是一身大红的,那可是大户人家正妻才能穿的,这画舫的姑娘果然是没规矩啊。”大娘擦完桌子,又给客人续上新茶。
不远处,醉颜酡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依然熠熠。
***
当真是,相思催人老呵。
远离临街的喧闹,醉颜酡深处的闺阁内,静静地只听得到簌簌叶落。
她拿起螺子黛对着菱花镜细细描摹。眉梢眼角细细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这里竟生出两道纹路,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被细腻的铅粉遮盖住。
淮左有名的谢氏香粉,她最爱这一道栀子香,再均上水红的胭脂,面上吹弹可破的肌肤红润的恰到好处。她将浓密的刘海梳上去,发顶松松绾成一个随云髻,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显得一双水眸更加生动。
妆奁里并不像其他姑娘一样摆满金银簪钗或者各色宝石璎珞,这里,放的永远只有一种颜色。她挑出一支镶着来自南洋的海红豆的步摇,斜插在发间。短短的流苏上缀着一颗南国孔雀相思豆,微微摇摆,划出鲜红的弧度。
“姑娘,这支钗被锦墨阁主人修补得像新的一样呢。”一旁的小婢手中托着一件大红的云锦。
“是么……”绯妍扶了扶发髻,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抚钗身,原本摔裂的地方已经看不出痕迹,只有这样抚摸才能微微感触到些微起伏的纹路。嘴角微微牵起,“可惜有些东西,我很清楚,却是再也修补不了了的。”
五指缓缓曲起,多久了,一年、两年、三年……
还是回到这里,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当初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黄金铸就的牢笼,到如今,却还是放不下那一丝执念。回来,不为别的。只为再见一面。之后,就真的彻底放弃了吧。自己从来就不是纠缠不休的女子,无论现在性情与当日比多么翻天覆地的不同,植根内心的顺从是永远改不掉的。
离开许久,自己如今这般模样,他,一定认不出了吧。那么他呢,自己还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么?
离开许久,这座帝都还是这样。繁华万千,纸醉金迷,谁又能看到它背后是怎样肮脏和不堪。当初姐姐多么努力地想要荡涤这浊世,不还是……唉,算了。
“好了,”绯妍松开紧握的手指,对镜妩媚一笑。一袭红衣已经穿到了身上。
“我们走吧,莫让外间的客人久等了。”
“那个人”就要来了呢。
***
“宣兄,这醉颜酡可是个妙去处,今日重九,听说妍姑娘是也要露面的,”说话的年轻公子没有像时下附庸风雅地白衣翩翩,而是一身玄衣,腰间佩的和田白玉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三伏已过,他的手上还挥着把九寸折扇,引着好友高声阔步熟门熟路地踏入大厅,寻了个好位置落座。
“这里,倒比别家还‘红’些”,环视被绯红轻纱挂满的四周,宣姓公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娆姐姐,这里这里!”玄衣公子向不远处为客人续茶的粉衣小婢挥扇子,毫不吝啬地给她一个俊美迷人的笑。
小婢放下茶壶向这边走来,福了福身,“娆儿给邬公子请安,公子今儿来得可真早。”
“本公子可是冲着妍姑娘亲手酿的酒来的,晚了可就抢不到啦。”折扇摇啊摇,张狂的题字露了出来:且尽风流。“来,还不快见过京兆府尹家的宣辰宣公子。”
“莫非是那位谦玉公子?哎呀,您可是稀客。娆儿这厢有礼了。”
“姑娘不必多礼。真是谬赞辰了。”
“唉,阿辰,看来你比本公子还有亲和力。”玄衣公子挫败的翻眼。
“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我么。”宣辰无奈一笑。
“我只知你对美人儿一向温柔,不然怎么赚得了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名号。本公子其实也一向温柔啊,可为什么美人儿就喜欢你呢?想不通啊真想不通。”说完又是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
“潋墨,你整日这般胡闹,你那位大行台尚书令父亲大人就不管管么?”
“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我么?”邬潋墨将宣辰刚才的话回送给他,面上还是挂着纨绔的笑。“你以为我想么,可你看这帝都呵……”最后的几个字轻的仿佛自言自语。眼中落寞一闪而逝,眨眼功夫又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你还说本公子,谦玉公子不也被本公子拉到这儿来了,呵呵。”然后又低低的吐出一句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话:“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没有心。”
大厅里突然静了下来,有清脆的声音从帘后传出。似有阵阵栀子香由远及近飘来。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娆儿上前打起帘子,只见一团红色就这么跃入众人视线。那红色是那么的明媚,鲜艳地让人乍见之下竟挪不开眼。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红,也绝不艳俗,反而衬得绯妍恰到好处。她臂挽轻纱,盈盈步出,“绯妍让各位贵客久等了,在此赔罪。今日恰逢重九佳节,绯妍就请各位尝尝最近新酿得的‘菊冽’可好?”转头对娆儿吩咐道:“去把准备好的酒菜拿上来。”
“是。”
厅中被绯妍惊艳出场和绝世才情迷住的客人堪堪回过心神,纷纷称好。丝竹和舞起,一派升平。某个角落里,有双眼冷冷看着这一切,一仰头,杯酒尽。
原来自己果然有些认不出他来了呢。那张脸如今已变得成熟稳重,疏淡的眉,淡淡含笑的眼,还有逐渐刚毅的轮廓。怪不得我渐渐梦不到你的脸,因为你已经变了这么多。那么,你也一定认不出我了吧——宣辰。绯妍不禁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酒盅。如今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重新站在你面前。只因为,你已然不记得我。原来我始终都看不懂你的心。
“妍姑娘,你这酒果然香冽啊。”潋墨将酒杯放在鼻下一嗅,然后一饮而尽。
“那就请公子多饮几杯。”绯妍上前为邬、宣二人添满杯中酒。
“宣某甚为欣赏妍姑娘方才念的那阙词,姑娘好雅兴,”一直不曾多言的宣辰举了举杯,“只是——今日是重九吧。”
绯妍一只手习惯性地扶了扶发侧的红豆钗,“绯妍技拙,不过是想起些前事,有所感触而已。”
抬首。和那双眼眸对视。
宣辰,你果然不再是当年西湖边的阿辰了。
“临安,是个好地方。”宣辰云淡风轻地笑。一如,从前。
“各位,绯妍不胜酒力,就让给众姐妹尽心服侍了。”她冲众人展颜一笑,缓步走入帘内,带走一室幽香。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声音渐行渐远,许是真的有些醉了,这一次绯妍是唱的。
没有人注意到,某个角落的座位瞬间空旷。
***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爱上这些激烈浓艳的颜色。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
远离素颜已经很多年,如今的她再也不是总角懵懂的年纪,也终于学会放弃。
绯妍将红豆步摇卸下,小心翼翼地放入妆奁。如今,这是唯一和他有关的东西了。
窗口挂着的红纱忽然无风自动。
“谁?!”绯妍猝然回头。自小得家中武艺超群的阿姐教导,绯妍耳目灵敏异常。
“我。”有身影从暗处走出。
“相思。”一个陌生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
绯妍露出惊异的表情,而后恻然一笑,“你怎么能认出我的?连他都……”
“因为你和你姐姐一样的任性。”如果有朝中人在这里,一定会惊呼,这不是陛下甚为倚重的骠骑将军么?怎么出现在女子香闺里。
绯妍叹了口气,复又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她……”
“锦华没死,那只是掩人耳目而已,连你爹都不知道。”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实情。“相思你又回来做什么?那个人有什么好留恋的,让你不惜这样改头换面。”
“回来看看,好让自己死心。”她不再回头,自顾自对镜卸妆,顿了顿,道:“放心,我喜欢现在的生活。你要好好对姐姐,姐夫。”
“罢了,我知道你和锦华一样坚强。有空回去看看你们爹爹吧。保重。”红纱再度飘动,房间好像一直都只有绯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