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和颜若风赶到应天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三天里,越是靠近应天,无痕越是沉默,颜若风本来话就少,知她担心,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黑豆,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所过之处无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应天城内。
昔日的繁华不见了踪影,偌大的街道上只剩下逃难的百姓,各种店铺均是大门紧闭,老板不是躲在家中避祸便是提前投奔亲戚去了。
无痕和颜若风打听许久才知道,现在燕王封锁了应天城,百姓只许进不许出。一开始还有些胆大的反抗,想要强行出城,无奈燕王十分强横,竟是毫不手软。守门官兵先后打伤打死将近数百名百姓,这样一来,无人再敢强行出逃,只能纷纷关门避祸。
无痕眉头紧锁,对于燕王的做法,她心里早有预料,但当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两人低调行事,秘密的找寻叶疏影和怜云的下落,但是一无所获。傍晚时分,他们站在了秦淮河边。
河水波光粼粼,在霞光下泛着点点猩红的光芒,无痕忽然觉得触目惊心,仿佛这秦淮河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无数代无辜百姓的鲜血!
无痕轻轻跪在岸边,凝视着轻轻荡漾的河水,一丝酸涩涌上心头。
朦胧中,父亲清瘦的面容在水中浮现而出,悲悯的望着物是人非的应天城,一言不发,无痕却听到了隐隐的叹息声……
父亲,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能改变……
颜若风静静的站在无痕的身后,看着万丈霞光将无痕瘦削的背影勾勒出遥远的苍凉无助,他微微抬起手臂,却又僵在半空中……
他有什么资格给她安慰呢?
大概是这秦淮河水让黑豆想起了小山谷的天香池,它乐呵呵的探出小爪子挠挠水面,顿时,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搅乱了无痕的思绪。
无痕回过神来,转过头,却对上颜若风眼里的心痛,一时无措,忙抱起黑豆道:“走吧,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们。”
“我想,我可能知道他们在哪了。”
颜若风恢复到一贯的冷漠,淡淡道。
无痕诧异的望着他,颜若风却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会在这密道里?”
置身阴暗的地道中,无痕有些犹疑不定。
无痕对这密道并不算熟悉,也不过来过一次而已,还是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下退走的。适应了密道内昏暗的环境,无痕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密道。
主隧道约有四尺宽,修建得不算很精致,厚重的大理石地砖有些年久失修,有些缝隙里还冒出些许倔强幼嫩的小草。两侧壁上每隔两丈左右便有一盏生满铜锈的油灯,灯里还有一些没有烧完的石蜡,显然这里很少有人来。密道所选的地理位置很好,虽然深埋地下,却干燥通风,没有一点积水。
隧道曲曲折折,无痕随着颜若风,也不知道拐过了多少弯,几乎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只是本能的沿着隧道往前走。
走了约莫半刻钟,拐过一个弯,粗陋的石壁上忽然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凹凸,无痕凑近一看,竟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龙的浮雕。
“哗啦——”
一声沉闷的声响,无痕回头一看,颜若风缓缓转动了一盏毫不起眼的油灯,而在他的左侧,完整的石壁忽然分开,奇迹般的露出一扇石门。
无痕并不吃惊,当初她闯密道的时候就曾经发现过几个类似的机关。这样庞大的地下工程,有这种复杂的机关构造也是情理之中。
走出密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只有隐隐约约的几点火光随风摇曳着,无痕微微一怔才发现已经置身于皇宫之中。
因为情况紧急,宫里所有的御林军均被调走,全力抵抗燕王的进攻。颜若风和无痕一路畅行无阻,直接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站着一个人,无痕一眼认出正是怜云,刚想上前却被颜若风阻止住,无痕微一沉吟,没有再上前,两人悄悄隐匿身形在离书房不远的地方静静观望。
其实怜云来,是为了带朱允炆离开。作为密道的守护者,这是她的义务,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是她欠朱允炆的。
当年,为了掩人耳目,怜云与母亲便住在那冷宫之中,那里十分僻静,鲜有人至,母女俩也乐得清净,只有天生性格文静的允文时常去那里,两个孩子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怜云母亲去世之后,当时的太子也就是朱允炆的父亲便有意将怜云许给还是皇长孙的朱允炆,让她搬到太子府居住,无奈怜云婉言谢绝,只推说这里有她与母亲十年的回忆,暂时不愿离开。
事实上,侯门深似海,她如何不知道?继承了母亲绝顶的医术,更继承了母亲悲悯的情怀的怜云,只想一心行医,实在不愿卷入朝堂的争斗之中。朱允炆虽然文弱,却并不笨,相伴十年,怜云的心思他如何不知?就算心里千般不舍,他也不愿束缚住怜云。
通过密道,怜云时常潜出宫外,像寻常大夫一般走街串巷,到处替人治病,还不时的免费赠药给穷苦的百姓,朱允炆虽然不知道密道的事,却知道怜云痴迷医术,不时的送来各种珍贵的药材,倒也确实救了不少人。再后来,先帝驾崩,再没有人束缚住她,终于,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她背上简单的行囊,离开了皇宫,再也没有回来。
那段不平凡的经历,早已在她心中尘封许久,便是对叶疏影,她也只字未提。但现在,残酷的现实逼得她不得不面对曾经的人和事。她要救他,留在这里,他只有死路一条,她要带他走,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没有更多的时间供她追忆过往,灯火通明的皇宫弥漫的不寻常的气息提醒她此行的目的。
深吸一口气怜云轻轻的叩响了书房门,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是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威严而有力,气氛顿时紧张了几分。
果真是到了草木皆兵的境地了吗?
怜云暗叹。
“民女怜云求见。”
怜云略略一揖,道。
“怜——云——”
“云儿,是你吗?”
“皇上,不要,小心——”
“哐当——”一声,御书房的门被猛力的拉开。
隔世般的容颜在门后缓缓浮现,连带着那些微微疼痛的记忆一并在彼此的眼前心底蔓延。
几年不见,他竟憔悴了这许多?
怜云心中一哽。
当年的朱允炆,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天真单纯,文弱善良,小时候还总吵着要学医将来和怜云一起治病救人。这样一个纯真的少年,如今却——
无尽的权势争斗,胡乱污浊的朝堂,他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生活了这些年吗?
望着那张憔悴瘦削的不成样子的面容,怜云的心里没来由的狠狠地抽痛着。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啊!她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偏偏背负着天下的重任,这不公平!
忽然间,怜云深深地怨恨着金碧辉煌的皇宫。这皇宫,多像一个巨大奢华的牢笼,无情的束缚住多少少年美好单纯的梦境,多少红颜化枯骨,多少黄土掩风liu!
朱允炆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情浓时。
他颤巍巍的伸手一只手,触碰上怜云被风吹乱的秀发,想要轻轻的理顺——一如多年前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一般。
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生怕这只是一场华丽的梦境,轻轻一碰,便如泡沫一般破碎。
“皇上,请自重。”
叶钦苍老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朱允炆幡然醒悟,自己已经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年了,如今的他,是背负着国家苍生的天子,哪怕下一刻手中皇权便会易主,但,只要他还在这个位置上,他就是天子,他就不能做任何有违身份的事,就必须藏起心中所有的喜怒哀乐!
“你是谁?”
“怎么,叶大人不记得我了吗?”
怜云看向叶钦,轻轻问道。
“你——你是——”
叶钦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当年密道的监制,正是他叶钦,把怜云和她母亲接入宫中的,也是他叶钦。但之后的事,他便不知情了。
叶钦长叹一口气,颓然道:
“你的父亲,有消息吗?”
怜云猛地一震,她的父亲?
“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没有消息了。”
叶钦苦笑道,顿了顿,又说:
“我知道,当年关于你父亲的传言很多,说得最多的便是你父亲以及一干工匠均被秘密处死,但我告诉你,你的父亲他逃走了,并且,自那以后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怜云僵住,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父亲早就成为了密道的牺牲者,但到今天,忽然有人告诉她——父亲没有死!
“罢了,当年的事,是我太莽撞了,害了那么多条人命。”
叶钦无力的摇摇头,嘴角挂着惨然的微笑,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曾经的罪行,早已化作尘土,旧事重提,也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怜云微微一笑:
“是啊,罢了,就算他还活着又怎样?”
从心底里来讲,她是怨恨父亲的,若不是他当年一心想要攀附权贵,接下这搭上性命的工程,母亲也不会郁郁寡欢,孤独终老。她还清楚的记得母亲咽气之前还口口声声喊着数年未见的父亲的名字。
她不是个偏执的人,作为医者,她似乎早已看淡了生死,也看淡了恩怨,是是非非,本就没有什么定论,那她又何必自寻烦恼。习惯了怀着一颗悲悯的心看世人,一切都是那么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