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宫,琢磨着皇上交给自己的这件天大的事,陆柄也在为难。作为与嘉靖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伙伴,他最是了解嘉靖,也早看出来嘉靖这人对自己的骨肉至亲极为保护,远没有表面上体现出来的那般冷漠。他可以随意呵斥自己的皇后,也会为自己父母的牌位庙号问题跟群臣大打暗战;他虽然不把身边的一众妃嫔当人看,却又给自己那诞生两月便夭折的孩子厚葬隆封。这些固然都与公事沾边儿,又何尝不是嘉靖重骨肉亲情的体现?
然而这次,嘉靖竟然把太子送进诏狱,并且严令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个字,审出供词后立即处死。那股绝情的意味是再明显不过了,陆柄如何揣摩不出来?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这桩差使难办至极——事涉皇家丑闻以及太子谋反,一丝不慎,一点闪失,便是无法翻身的大错啊。
陆柄如此作想,也和朱载坤给他的印象有关。他虽只见过朱载坤一面,对这个太子的种种事迹却多有耳闻:他曾经是个标准的纨绔太子,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可那仅有一次的见面,却让他彻底推翻了之前自己对太子的所有看法。那场不过一盏茶时间的谈话中,这个十四五岁孩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陆柄甚至有些怀疑之前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和消息究竟是不是真的。
嘉靖虚岁十五时,刚刚登基,可就是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居然能跟杨廷和这样的官场老油条角力,并且把他整回家。现在这个太子又是像足了乃父,也是十四五岁,也是心眼儿多做事稳。问题就是,这么样聪明的一个人,又牢牢占据着太子之位,等上十年八年,必定荣登大宝,九五至尊,他会这么心急,铤而走险去选择谋反这条路么?朝内朝外,他的根基又在哪里?
多想无益。陆柄摇摇头,似要把那些纷乱的思绪清除出脑子。这案子可是嘉靖亲自交代下来的,再怎么犯寻思,也得查啊。罢了,先去试探试探这个太子,然后再说吧。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只要我查明真相,既不冤枉谁,又保证不把我自己绕进去,那太子最终究竟是杀是放,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哐当——大铁门的门闩被猛然拉开,巨大的诏狱空间里回音阵阵。然后,一碎一缓两种脚步声逐渐由远及近,接着牢门铁链又是一阵哗啦哗啦,朱载坤抬头,才惊奇地发现来者竟然是陆柄。
陆柄没有穿官袍,而是一身深蓝便服,虽然身处这阴森冷臭的大牢之中,国字脸上仍旧是那副沉稳的表情,脚下迈的也仍是那优雅好看的方步。
朱载坤立即起身,就要说话,陆柄却给了他个不可的手势,直到那开锁的牢头走出牢房,重新将大铁门关起后,陆柄才点头示意可以说话了。
朱载坤长叹道:“陆公,日前我们才刚刚见过一面,那时我还是君,你还是臣,想不到短短几日之后,境遇竟是天壤之别,我们的第二次相见会在这里,而且是这种情形,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果然不爽啊。”
陆柄稍稍躬身道:“殿下,皇命在身,臣不得不如此,还请殿下见谅。皇上下旨将殿下关在这里,殿下想必已经知道皇上用意。况且这锦衣诏狱里十八道酷刑,样样都是要命的折磨,是故臣以为,殿下不如干脆些,将所作所为写成供词,签字画押,臣自会想办法在皇上面前寻机为你求情,留你性命。”
朱载坤直直盯着陆柄,沉声道:“陆公,你也相信我会有悖伦常,****熏心地去与那宁嫔私通么?”
陆柄并无任何惧怕地与朱载坤对视:“殿下,你的罪名可不止这一个,若只是这一件事,皇上也不会令臣将你关押在此了。今日清晨,本官帐下已从太子东宫中搜出战甲两幅,弓五张,箭十斛。所以,现在皇上要臣重点查明的,根本不是你与宁嫔的私通,而是皇上怀疑你在谋反。”
“什么?谋反?”听到这两个血淋淋的字眼儿,朱载坤眼睛瞪得老大,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右手不由自主揉揉眉心处那道淡淡的红痕,他脑子转得飞快:一直横亘在心中的疑问终于解开了。在我宫中搜出战甲弓箭,想必这该是那个桃红的杰作吧。原来这就是宁嫔的后招,诬我谋反,看来这女人真是要把我朱载坤往死里整啊。
分析了半天,朱载坤苦笑一声,哑着嗓子道:“陆公,若我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那宫中有这些东西,你肯相信么?”
陆柄似乎早想到朱载坤会有此问,沉声道:“臣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是否相信他亲眼所见之事实。”
“亲眼所见?哈哈,陆公,人的眼睛,很多时候都会骗人的,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朱载坤冷笑道:“试想有一个人在路边被杀,身上还插着夺他性命的那把刀,我走过去想把刀拔出来并且将他安葬,恰好你经过,看见我在拔刀,你会不会以为是我杀了这个人?再比如一家有兄弟两个吵嘴争执,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子,父母就在门外,此时弟弟用力往自己脸上打一拳,然后大哭,告诉父母是哥哥在他脸上打了一拳,父母看见那个红印子,会不会相信,会不会再把哥哥狠狠打一顿?”
陆柄看着朱载坤,脸上表情有些怪异:“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诬陷你?”
朱载坤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称呼我为殿下,是否说明你也不相信,至少是不尽信我的这两条罪名?”
陆柄也是避而不答:“臣仍是那句话,臣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如何让皇上知道事情的真相,才是殿下最应该做的……如果那真相果然如太子所言的话……”
朱载坤继续追问陆柄:“父皇那里,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我首先要知道的是,对我谋反这件事,你陆公究竟信还是不信。”
不等陆柄说话,朱载坤又低声道:“反正我也已经是这般境况,完全逃不过你的掌心,陆公你为何仍要对我如此严加防备?或者,就当是满足我这个将死之人一个愿望好了,陆公可否对我说句实话?”
陆柄犹豫片刻,终于坦白道:“半信半疑。”
朱载坤敢如此直白地询问,凭的就是他对陆柄的了解,史书固然不可尽信,然其中诸多故事只要多加分析,还是能准确地还原出不少人物真实性格的。他读过的种种记载都在显示:这个陆柄,虽不能说是个至善至义的好人,但至少不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人,作为嘉靖头号心腹,他固然会惩罚自己认为该罚的,也会保护自己认为应该保护的。
听到陆柄的回答,朱载坤脸上露出些许微笑,暗暗握住的拳头也松开来,摇头叹道:“陆公果然不是有利无义冷血无情之人,好,我朱载坤没有看错你。既然你也对此事心存怀疑,那么我便送你个功劳。你可以好好查查工部郎中傅宁,从这个人那里,相信你会发现很多不简单的事情。”
陆柄似有些不解道:“傅宁?他与这件事莫非有什么干系么?”
“大有干系!”朱载坤语气极为笃定,“宁嫔这个人可一点都不简单,她经过周密策划,弄出这些事情,要害的人可不仅仅是我。而那个傅宁,就是宁嫔的同伙,甚至很有可能是幕后的主使人。”
“宁嫔的目标不只是殿下,难道还会有其他人么?”陆柄喃喃道,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莫非是……”
朱载坤见他口气,便知他想说的是谁,也不说破,只肯定地点点头。
陆柄脸色终于变了变,随即又平静下来,道:“不过,臣倒是有个疑问。宁嫔娘娘若要陷害殿下,必然是为了储君之位,可她虽有孕在身,却如何肯定肚里怀的是个皇子呢?即便她果真诞下皇子,皇上会否立其为太子又岂是她一个妃嫔可以决定的?”
“他肚子里有了孩子?”朱载坤愣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想想昨日在坤宁宫中弟弟朱载壑的话,原来那怀孕的人竟是宁嫔。
“嗯,如此一来,她便更有理由加害于我了——”朱载坤自然不会把心中想法毫无保留告诉陆柄,反而觉得这事为自己提供一套很好的说辞,继续道:“相信陆公也知道,自从皇弟载基早殇后,父皇一直都不愿立太子,只因群臣苦苦进谏,才拉我出来充数,倘若我再出事,你觉得父皇可会立即再立一个太子?”
陆柄自然也知道那条二龙不见的禁咒,更明白嘉靖心中对待此事的态度,摇头答道:“依臣看来,怕是不会。”
“那就对了,父皇仍在壮年,子嗣还不算多。我若一倒,有望继太子位的怕也只有王贵妃之子载壑、杜康妃之子载垕、卢靖妃之子载圳,以及宁嫔肚子的那个——如果真是皇子的话。而三位皇弟年龄最大的才不过八岁,与之相比,宁嫔的孩子未必就没有机会。而她如此绸缪,怕是早已想好了帮自己儿子夺嫡的法子,试想她既能这般加害我,就不能故技重施再对付另外三位皇弟么?”
陆柄依旧没有鲜明表态,只道:“殿下所说一切听来似乎合理,然此等关人生死的大事,又岂能只是推测?臣要的,是殿下能证明自己清白,以及种种事端皆由宁嫔所为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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