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晚春。天上还飘着细雨,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走着,也不撑伞抓紧时间享受着南京难得的春guang。这便是南京,长春四季如春,而六朝古都的南京却是春如四季,可不比长春牛。
锦云丝织厂的老板,林公馆的二爷林世峰此时心里却像是浇了一团火。他出差去沪,却接到老太太的电报,说是去陆家接回他的女儿。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女儿?他自己怎么不知?他坐在车上,侧头看自己的妻子,自接到电报,她私下却是再也不肯和他讲话了。俞一芳穿着深紫的旗袍,头发夹到耳后,黑亮的直发上戴着一只紫色的蝴蝶发饰。她在看侧边的车窗,玻璃反映出她的脸,色泽分明,这一刹那她非常的美,幽幽的往里望进去,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他便想起俞一芳年轻时就很喜欢穿紫色的衣服,那时的她用鹅黄色的发带绑着头发,穿淡紫色的衣服,撑着一把伞从小巷子里匆匆赶出来见他。或许也下着雨,可是林世忠每每回忆起来却莫名地觉得那天太阳格外热烈,几乎要灼伤自己的眼睛。他被回忆击中,伸出手去碰妻子的脸,却在俞一方转过头的刹那被针扎了似的收回。
她坐得端端正正,细腰挺得直直的,一双杏眼清醒地看进林世忠的眼睛里,嘴角带着一丝挑衅。她还是极美,却再也不是清纯的样子,岁月给了她另一种成熟的美。她此时这般看着自己,好似诘问又好似讽刺,林世忠怒上心头,恨不得立马拉开车门出去。
俞一芳笑笑,看着他道:“我以为这么些年了你已经被一大家折腾地没了脾气了,怎么着,生气了?你难道不要问问我这孩子是从哪来的?”
林世忠呆坐不语,他们之间的婚姻不知从何时起倒像是一场角力,他不能在她面前合了她的心意。
俞一芳见丈夫没反应,却也并不打算闭口不言,她道:“她已经十二岁了,我嫁给陆升的时候,她就在我肚子里。我爸妈让我打掉她,我偏不。那时我安慰自己打掉了这孩子,你来找我时可不得更加伤心。我们俩之间的裂缝已经那么大,再这样下去变成了悬崖还有退路么。你说我当时也傻,你那时新欢在怀,哪还记得我,我自己又结了婚,这退路早就断了,倒还指望着一个孩子。是不是没有比我更傻得女人了?”
她语气平淡,倒像说的陌生人。可是声音里偏有着一丝震颤,叫林世忠听得心软。
半晌,他方回道:“她十二岁了,叫什么名字?”
俞一芳道:“民三年出生的,陆升给她取得名字,叫知行。”
林世忠一愣,知行么。
俞一芳接着说道:“我本以为你我孽缘已断,三年过去我也看得淡了,偏有人告诉我锦云丝织厂发生爆炸,我担心你,怕你也在里面。我便和陆升说‘我去看一眼,他要是没事我就回来’,你是没事,我却再也没有回去,自己孩子倒撇给陆升养了,也亏他那样的人。”
林世忠听她一口一个陆升,终是忍不住道:“你倒真是忘不了他啊,我女儿姓陆姓了十二年,他亏了什么?!”
俞一芳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止住,却已是笑出泪来了。她掏出丝帕抹了泪,接着说:“我自是忘不了他,我欠了他的情,欠了他的爱,我辜负了他。你当我跟你林家人一样么,前一秒还拉着你的手说爱你,手还没放,就不爱了。”
林世忠知道自己理亏,憋了半天,才道:“当年你要是留下来,我一定要娶你的。”
俞一芳冷笑:“娶我?!做妾么,我一个星期轮几天?林世忠你倒是说啊。”
他摇头,他爱俞一芳,可是也许他也爱亡妻宁氏。俞一芳热烈,宁氏温婉,他谁都不想放手,应该更爱一芳才对,她是那般美好的女子。可是为什么她当年走了,自己又并没有去追呢。
他道:“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怨着,不过你还要将我推多远,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要翻多久,一芳,你叫我难做。”
俞一芳心里苦笑,她的伤哪是那么容易好的,时常翻一翻,虽是更痛,但总好过烂在心里。她提了九年,也不过是要林世忠给她个解释,女人罢了。
她道:“是我多事了,你专心开车吧。昨晚没睡好,今天又是天还没亮便出来了。”
林世忠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靠着座,闭着的眼睛上还沾着泪珠,便转了头看前方的路。
车子向着林公馆开去。
三爷林世理躺在榻上,连吸了十二口阿芙蓉,方有力气从榻上慢慢坐起身来。他抬起那双终日蒙眺着的双眼愣愣地看向自己妻子。
三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画眉。三太太执着眉笔,小指微翘手法熟练,那画眉的样子竟比平日多了万种风情。涂着桃红蔻丹纤细手指拨拨前额的刘海,对着镜子反复看了看,然后一把掳上去,转过头对着他道:“你瞧瞧,我这样子可好看?”
三爷耳朵还晃荡着自己太太前一句话,说道:“老二哪来的女儿,那次爆炸不是说伤了么,怎得还有女儿?”
三太太柳眉微皱道:“这些事你管得着么?你倒是说我好不好看?”
三爷忙点头,哪有怡红馆的小兰好看,他接着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浅,二哥要是真得了这么个女儿,可不是比儿子还贵重。我倒是问那丫头哪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三太太不以为然地转过身,继续化自己的妆,道:“你一个星期在家能呆几天?要不是昨天没得钱抽了,你会回来?那丫头十二岁了,说是二太太离开之前怀上的,我也不大清楚,这事儿你比我清楚才对。”
三爷道:“俞一芳?”
三太太没好气地道:“你倒以为是谁?”
三爷不答话,说:“隔了十二年才接回来,而且老太太可是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直接接回来了。我看这事蹊跷得很。”
三太太道:“你当老太太没打招呼?是没跟我们三房打招呼,大太太早就帮着老太太打点好了。你个不争气的,每月七八百都供着你的嗜好,也难怪老太太疼着大爷和二爷,看着三房不顺眼,没事就喜欢挑我的错。”
三爷一听这话扯到自己身上,反驳道:“老太太不是很疼开岁、开潜嘛!”
三太太怒道:“那是大房、二房没个儿子,他们要是生了儿子,老太太还不定疼成什么样呢。昨天你是没看见,老太太一口一个‘小心肝’,又亲又抱的,也没听她说累得慌。
她话越讲越离谱,惹得林世理越发不耐烦了,喝道:“你自己也是个不招人疼的主,前几日开岁的发了烧你这做娘都不知道。三天两头化了妆往外跑,又是电影又是时装的,画得钱比我的阿芙蓉都多……”
三太太一听这话,丢了手中的眉笔,站起来道:“好你个林世理,你还敢说我这个做娘的,想当初我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你倒是在哪啊?!说啊,女人生产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你倒好……”
她说到最后,竟是号啕大哭。三爷无奈下了塌,搂着她开始哄自己的太太,心里想生产这事怕是能记上一辈子的仇哦。
待三太太破涕而笑时,林世忠夫妇到了林公馆时,已是早上八点多了。底下的佣人已经打扫完了林公馆,又伺候着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起床,洗漱,吃了早饭,方得片刻休息。
知行一夜无梦,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瞅见房间的一角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天色已经大亮。心里一惊,起得这么晚,误了晨读可不得给爹骂呢。她正欲掀了被子起床,方觉不对,这是林公馆。她暗道自己魔怔了,心中感到落寞,又躺了一会儿才掀了被子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