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嘎”被打开,紧接着落栓的声音。
“银珠。”
“小姐,你醒了。”银珠掀开帘子径直走到火盆边,一边伸出手烤火一边道:“今天可真冷,天还没亮呢,你再睡一会儿。我已经让厨房的人等会儿将早饭直接送过来,直接在这吃,可真冷啊。”
“哦,和顺班的人走了?”知行开口问道,她一夜无眠。昨晚和柳琴云的谈话不了了之,她甚至没问他三姨奶奶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被柳琴云彻彻底底地问住了,他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要干什么?整个晚上她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她有别人需要花费数十年才能慢慢得来的知识和经历,可是天晓得她有多么讨厌那些虚无缥缈的前世记忆,那是无论醒着还是睡了,白天还是黑夜都不肯消失的梦魇,她不能说出她到底是谁,有多大,她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一缕游魂,甚至比游魂更惨,因为她没有同类,那是一种深层次的绝望和孤独。
她很孤独,因为这样一种孤独她努力扮演着“知行”,她乖巧地“长大”,乖巧地进了林家,然后又乖巧地和一个小男孩订婚,可是如果林知行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会有怎样的生活?也和她扮演者相同的角色?她会不会仍然会是一个富家小姐,一对夫妻的女儿,一个男孩的未婚妻?她一点都不知道,她没有一本可以边看边演的剧本。也许世人都是盲目地活,因为总有诸多的未知可以希冀,如果她曾经有大爱,她可以执著于爱,如果有恨,她可以靠着仇恨活下去。可是她的内心早已经没有了希望,因为没有希望,所以情感淡薄,可以随时转身离去投入另一种状态。这样理应死去的她却有不肯死去,再经历死亡以后她对生命有一种不可诉说的贪恋。可是这样的她和死去有什么样的不同?
“走了。”银珠迟疑了一下,说:“柳先生让我和你说声‘对不起’。”
“哦。”她应了一声,就在银珠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又听她问道:“银珠,你有什么样的目标?”
“什么什么目标?”
“生活目标。”知行解释道:“就是你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活着?二小姐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活着就活着呗,总不能好好地去寻死吧。”银珠边说边走到床边,她低下头看向林知行,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活着,然后嫁给孙少爷,再然后给孙少爷生一个小孙少爷呗。”
知行被她说得笑起来,她问:“我这一世就只做了两件事,嫁人和生子?”
“要不然能怎么样?”
“是不能怎么样?可是这两件事情是女人都要做的事,没有我的话他可以再去找别人。”
“你这是在瞎说什么?”银珠一把捂住知行的嘴,训斥道:“整天生啊死啊挂在嘴上,真不吉利。”
“我不说了。”知行掰开她的手,笑着道,一双琉璃眼眼波流转,闪闪发光。
“不知羞的小妖精,我们孙少爷日后非得吃你的亏。”银珠笑骂道,她与知行关系亲昵,私下里说话很随性。
知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还睡?”
“想事情。”知行闷闷道。
“哎呦,你不是挺聪明的嘛,怎么连这么个理都想不通啊,虽然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嫁人生子,可是我们孙少爷就只想和你做夫妻啊?”银珠也急了,大声地说道。
知行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银珠已经羞红了脸,她趴在床上,一把捏住知行的脸,咬碎了一口银牙,狠狠道:“勾人的小妖精。”
“冷啊,你这手可真冰。”知行拉下她的手,道:“天还没大亮,你上来陪我睡一会儿。”
“昨晚我听见你翻来覆去的。”银珠问:“一整晚都没睡着。”
“嗯。”
银珠脱了鞋,只穿着里衣钻进被窝,压好被子,轻声道:“睡吧。”
活着就是活着呗,还能死了去,知行这样想着,一下被昼夜不眠的疲劳击倒,很快睡了过去。
和顺班离开,西院重新空了出来。简老太太本想将知行重新迁回去,被她拒绝了。西院景色好又宽阔,可是知行还是愿意待在绣楼,这里安静。
公元1927年对南京林家无疑是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数年之久的军阀混战隐入暗流,北伐战争的胜利,已经身居国民党官员要职的大爷林世忠时隔几年回来了。这一年,在风雨中飘摇了两年的林家迎来了兴旺发达的新阶段。这一年,散居各地的林家人重新团聚,林公馆繁华如初。这一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年的时间有多长,能改变多少东西,比如林家东山再起,林玉婷回国完婚,比如李云娶妻生子,银珊未婚先孕,再比如简睦月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可是有些东西还是一点儿没变,她的小堂姐还是会月月写信给她,内容从简单的问候到训斥当政五花八门,她的父母定期来看她,一直宠爱她,简老太太依然精神奕奕地管理着简家老宅,那她自己呢,变了多少。
她痴迷茶道,痴迷阅读,痴迷画画,她待在绣楼里长久地不下去,她不关注外面的变化,简镇的时光是这样宁静琐碎,林知行恨不得溺死在里面,可是这不可能,她瞥了一眼摊在桌上的那封信,上面说清明后接她回家,她就要离开重新投入到噪杂的洪流里去,去做活着就必须要做的事。
林知行深吸了口气,然后整个身体泡进了桐木浴桶里,她在里面憋了很久的气,然后猛地从桶里站了起来。她擦干净自己身上的水,穿上里衣,对着落地镜穿好自己的短旗袍,扣上数十粒盘扣,绑好发辫。
她一个月以后就要回南京了,在这之前最后去一趟简家的茶庄,外面那么乱,她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谁知道呢。
今年的茶叶长得真好,丰盈欲滴,连绵翡翠,林知行兀自做着最后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