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梦初回,百无聊赖,简老太太一个人在房间里独坐着,一遍一遍地盘算心事。
这头一件心事是南京林家来的人,不但带来了厚重的年礼,也带来了坏消息—林二爷被军阀派来的人“请”走了,到了年关还没有回来。林三爷人不行,林老太太又久不管事,如今林家生意上的事竟由林二太太俞一芳做主。这样一个世家里里外外连个能做主的男人都没有了,想来比来人说的‘事情不大’要严重得多了。
第二件心事是五爷简祥皓,怎样将他留下来—那摞世家小姐的照片和写有生辰八字的白纸摆在桌上已有好几天了,她对着《子平真诠》、《万年历》等等相命之书,在灯下细细推算了好些天,心是越发地凉了。论长相,几个好的,八字都和简五爷犯冲,八字相合的,长相又实在让人看不上眼,到时候即便真结了婚,也是多了一个人和她一块等。
“没早一步!”她在想,最合适的偏做了自己的孙媳妇。这件事情说来可笑,简老太太误拿了知行的八字和简祥皓的配,真正妇人家一等好八字,有三十年的帮夫运,寿至七十,四子送终,而且死在夫前。知行丫头年龄虽小,但做起事来甚合她意,又长得好,可惜作了叔侄,而且年龄也差大了,才十二岁要到结婚还有好几年。难不成这要像大姨奶奶说的先给五爷屋里找个中意的人,绑住他再慢慢找?
念头转到这里,简老太太叹了口气,真是造孽。
“银兰,老太太醒了没?”
知行搓搓手,脸冻得红红的,脖子上围了兔毛的围领,越发衬得她唇红齿白,黑发如云。
银兰想到前几日老太太弄错了八字后脸上浮起的难以形容的落寞颜色,她在灯光的映照下,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真替她难过。
“二小姐,怎么不带双手套?‘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冻得索索抖’,冻坏了手可不好受。”
“只一段路,以为没事的。”
“以后不能这样了,”银兰帮着知行娶下围脖,道:“你在这坐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话说完,房间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小行直接进来吧,陪我说说话。”
老太太粗略地将账簿过了一遍,账簿记得很仔细,每一笔的出入和缘由都记了下来,她没看完就知道,这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收支不等。
“这账簿是你做的?”
知行用小锤子敲碎了核桃,剥开放在小盘子里,答道:“奶奶让我管小厨房我怕搞不清楚,就记了本帐,过两天就过年了,就赶紧送过来了。”
“你这账本记得清楚,以前做过?”
“不算,以前二娘……在陆家的时候,我也帮着看账本,”知行笑着回道:“小户人家的女儿这方面学得多。”
老太太心疼地摸摸她的头,说:“你三姨姥说的话别老记着,等天暖了,再送你一对八哥鸟。”
三姨奶奶的事情本来算不是什么大事,知行要对着干却是因为三姨奶奶说自己乡下来的丫头不懂规矩,做了童养媳还娇气。
“我没记着,那对空鸟笼也收回来了。”
“你这丫头也不肯说实话了,不记着?拿账簿给我看?”那账簿里三姨奶奶房里亏得最多,简府有钱,才能容着姨奶奶乱花钱。
“那账簿……”知行停了一会儿,道:“我没算总账,收支一看就抵不起来了,不过是因为奶奶在当家,一本帐就是一个说法。”
“你要是男子,你父母亲也不知要宽慰多少。”
知行闻言,小声道:“我要是个男子,奶奶哪有孙女能让我娶?”
老太太一愣在她背后拍了一巴掌,“乱说话,白疼你了,嫁给睦月还委屈了不成。”
知行失了言,不敢看她,绕到简老太太背后,抡起两个莹白如玉的小拳头,道:“我给您老人家捶背。”
“冤枉你了?”
“没有,”知行心一横,道:“我在这什么都不知道,丫鬟都比我知道的多,明明聚成一团说话,见了我就散开了。爸妈的信也好久没收到了,大家都瞒着我,睦月在信里还劝我说别着急……”
“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老太太一拉她的手,“小行,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家里真出了事……”知行一看老太太严肃的模样,原本心里的猜测成了真,颤着声音问道:“三叔?还是我父亲?”
听她的语气,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放下心,语重心长地道:“不是有意瞒你,你知道也就是多个白担心的人,你父亲母亲都是有本事的人,也用不着你操心,你好好在这待着,养得好好,到时候比什么都好。两家连在一起,一损俱损,你小小年纪操得哪门子的心。”
老太太说的话,她自然是懂得,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就好比,林妹妹进了大观园唯一一次回去就是给林如海奔丧,林家的其他事与她何关?她再不济,也是简家的孙媳妇,心里再急也要装不知道,做个不懂事的大小姐比那懂事的让人省心得多。
除了忍耐,她什么都做不了。
“奶奶,以后不问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懂事的要早反而让人不知拿她怎么办,老太太摸她的脸,“知道你受委屈了,熬过了就好了,是大人们对不起你。”
一切都不由自己做主,从陆家到林家,又从林家到简家,谁都没跟自己商量过。知行心里正如简老太太所说,委屈得紧,枕着老太太的腿,半天都说不出话。
简府,东花厅。
李云远远听到排戏的锣鼓声。往年林家年前也是敲锣打鼓,灯火璀璨,笑话喧闹,一片绚丽灿烂的场面,至今回想,仍历历在目。谁知道今年会遭难,大爷在外地,二爷回不来,就连二小姐也被安置在简家。
他侧头看坐在自己身侧的知行,问:“知行小姐这几个月过得怎样?”
“过得很好,”知行捡了几件好笑的事情与他说了,迟疑了一会儿,方问:“家里怎么样了?”
李云不假思索地道:“很好,老太太很想二小姐呢。”将来的一路上想好的话一一与知行说了。
知行有点不甘心,又问:“奶奶想我了怎么不让我回去过年?”问完以后就后悔了,既然已经说服自己不问了,又何必再纠结。
不待李云回答,自问自答地道:“奶奶现在让我回家还不回去了,简家今年的堂会我可是出了不少力的,办得肯定比往年精彩,我还要在这吃庆功宴呢。”
听在李云耳里,感受到几分言不由衷,安慰地道:“带来的箱子里都是礼物,有老太太专门准备的,几位太太的,玉婷玉立小姐的,还有您的几位同窗。听说我要来就托着带过来了。”
“哦,我很喜欢那些礼物,”知行高兴地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就要回去了。”
“时间不够了,明年我回去的时候带礼物给他们,”知行站起来,神秘地道:“走吧,我带你去场你从来没看过的戏。”李云来了,她是真的很高兴,连带着几日里积的不开心都散了不少。
李云跟在她身旁,两人一路上慢慢聊着,穿过院子向着戏班在的西花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