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民国十四年,十里洋场。
上海南京路东起外滩,西至静安寺与延安西路交汇。在这全长五点五公里的商业街上鳞次栉比地云集着六百多家商店。百货商店有“永安”、“先施”;金店有“老凤祥”;钟表店有“亨得利”、眼镜商店有“吴良才”;经营瓷器的商店有“国华”、“景德镇”。各行各业的商人选此风水宝地开了数以百计的名店,
这里灯红酒绿,是富人和洋人的聚集地,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最时髦的夜上海明星,
十里洋场南京路,中华商业第一街。
街道正中新近了开了一家大型绸庄,坐北朝南。西式的百合木栏门,半遮半掩,门内放着一面大的屏风,由四块相拼而成,那屏风轻如蝉翼,薄若晨雾,上面以泼墨的手法画了四幅山水:秦淮画舫,玄武湖水,栖霞秋景,鸡鸣庙寺。
世人只知欣赏这四幅画,却不知能代纸泼墨作画的正是极为难得的上好绫绢。
店内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玲珑剔透。几杆文竹,几盆吊兰,墙壁上挂着几幅名画,红木的货架上平摊着各色的丝绸,每一匹都质地柔软,色泽光亮,除了纯色的,花样素雅的有四季花、西湖景致、盆景、花篮,蝴蝶等,那华丽的也有五彩云锦,四色百花孔雀锦。正是“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异彩奇纹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
这绸庄便是南京林家锦云在上海开的第一家绸庄,取名“锦云祥”。
此时天色尚早,跑堂的小伙计王秋实坐在柜台后,单手撑着头,眯着双眼,像只啄米的小鸡。他昨晚跟着店里的大伙计通宵玩牌,今早好不容易起来,吃完早饭却是再也撑不下去了,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春花,还不醒醒。”
王秋实额头一疼,揉着痛处大大咧咧骂道:“谁敢叫我春花。”进来的人看起来大概二十岁左右,生得很是清俊,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竹布长衫,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如画,甚是鲜明。若不是体格精壮,人们会以为他乃是梨园里拜了旦角的戏子。
待看清眼前人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心虚地喊道:“李掌柜。”
“昨日又打牌了?”
“是,只,只打了一小会儿。”
“我让你算的账簿可做好了?”他不揭穿王秋实的小谎言,转而问起账簿的事。
听到年轻掌柜提到此事,王秋实严肃起来,说:“算好了,我反复审核了两遍,没有发现大错,这才,才去打了副小牌。”王秋实对这年轻的掌柜充满崇拜之情,只要是掌柜交待的事他便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态度认真对待。
“那便好,我进内查查那账簿”他也不多言径直往里走,忽又转头对王秋实道:“大清早的挺起精神来,实在不行用冷水好好洗把脸,开店的得有开店的脸面,不比家里。”
王秋实低头整理自己深蓝色的丝绸长褂,发现上面没有褶皱这才放下心。他抬起头时,年轻的掌柜早已进了里院。王秋实已经在“锦云祥”做了一个多月,至今没有见过东家,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这位年轻的掌柜全权处理,大到过万大洋的订单,小到账簿的计算。甚至连店员们的家庭困境都能拜托李掌柜帮忙解决,就拿他自己来说,娘当初重病,若不是李掌柜出钱送到医院,他们母子两现在大概已是天人之隔了。
他自幼见惯了东家仗势欺人的可恶嘴脸,干了活拿不到工资也是常有的事。他娘说得对,遇到这样的东家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好好干活对得起良心么。
“锦云祥”的年轻掌柜李云进了房内,坐在一把木椅上。若他坐着,他是个静若处子的人,甚至当自己的大哥抱着自己痛哭告别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甚至当后来林世忠当着他的面痛斥军阀混账的时候他也是静静思量。
这位年轻的掌柜未及弱冠就自主退学帮衬自己的父亲打理南京商号,二十出头就成了林公馆的第一帮手。锦云商号在上海开办的丝织厂,绸庄都是他费心经营。他是上海丝绸商会最年轻的商人,短短数月就能让锦云在上海的丝绸市场占一席之地,震惊上海商界。
李云凝神沉思片刻,叹了口气。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疲惫,静静地靠坐着椅背。他昨夜目送兄长李山搭上出国的轮船,随后独自在码头上吹了数个小时的冷风。
几个小时前,上海码头,他和兄长相对而站。
他不知何时与兄长疏远了,这个站在眼前穿着西服大衣脸庞瘦削,眸子里却透着一股狂热的人与自己记忆中的大哥相比竟是如此的陌生。他认为的兄长不温不火,温文尔雅,从来不是那个在上海率领着工人游行罢工眸子狂热的青年。
李山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面对着即将远离的弟弟,他觉得有必要传达自己信仰和主义,说:“老二,西方列强虎视眈眈,国内军阀混战的局面很快就会结束的。虽然实业救国也是必须要做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只专注于商业,也接触四周涌现出来的各种新的思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路。”
李云听不得大哥的那些个爱国言论,忽然心烦,说:“我不过问政治。你有你的主义,我也有我的战场,我想做的不过是扩大锦云,跟你的那些无关。”
李山愣了半天,说:“你不理解的,这中国会变的,到时候你就会看见新的事物以前从来不会出现的事情。”
李云眼睛里闪过一丝热讽,说“你说得新的事物便是党派相争?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所有的革命都是为了开创新的世界,可是这是借口,因为革命而死的人难道还少吗?”
李山盯着自己的弟弟,沉默良久,才道:“你错了,若是没有革命流得血会更多,革命只是牺牲一代人的命,不革命却是世世代代都要流血。你也是经过新文化运动的人现在反而看不清了,在商场上混久了,眼睛被钱蒙了?!”
两人俱都沉默,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轮船上的汽笛响起,李山提起自己的箱子转身而去,道:“老二,我走了,爸妈烦你照顾了。”
年轻的掌柜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似已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