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正坐在桌边,喝着一大碗的葱鼓茶。自她上次生病后,老太太不知从哪里求的这个偏方,说是照着《太平圣惠方》的方子配的,内有葱白、淡豆豉、荆芥、薄荷、山栀、生石膏、再加紫笋茶末。方中,葱白辛温适阳、可发汗解表。服用荆芥,温散之力更著。淡豆豉,既助葱白、荆芥解表,又合薄荷、石膏、板子退热,再加紫笋茶有强心扶正的作用,水煎温服可助发散邪。
她喝下这一碗茶,趴在桌子上,身体发汗,鼻尖上都是汗珠。坐在一旁的玉立见这情景,掏出帕子帮她擦汗,说:“你这样子也难怪二婶非要将你接回去住,本来就瘦,这一场下来脸上的一点肉都瘦没了。”她伸手捏知行的脸,掐出两个红印子,觉得好看了些才罢了手。
知行颇为无奈,说:“你再怎么掐这红还不是一会儿就退了。”
玉立一听,说了句“你等着”,上了楼上的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小盒的玫瑰散粉和一只日本产的口红,杂七杂八的化妆工具。世家小姐们从很小就要学会服装搭配,比如格子的旗袍必得搭配格子的方巾,出席宴会脖子上带的首饰,穿的鞋都有讲究。穿得不好是要被人笑话的。玉立性格像男孩子可是这些打扮还是学得很多,大太太甚至专门请了老师来教。知行不爱,自己的父母没有要求,老太太也不喜欢洋人的打扮,她乐得轻松每日几件素色旗袍,宅在书房里看书吃东西。
此时看见玉立拿着化妆品过来,要往自己脸上抹,顿时唬得捂住自己脸,说:“好姐姐,我不要这些的,我等会儿还要上学的。”
玉立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也知道要上学,你这样子去了还不知道有人会心疼成什么样呢,我帮你化化妆好看些。”她说的正是简四少简睦月。
知行一愣,没好气地说:“他向你打听一下我的身体情况,都是同学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就你在掺和,唯恐不乱。”
“是打听?只要在食堂碰到我就问一次,托我将学习笔记带给你,还有你当我并不知道啊,那笔记里有一次还夹了封信。”
知行白她一眼,内心颇为无奈。学校里有自然小组,知行生病在家,那两位少爷也不征求她的同意私自将她划入自己小组,种波斯菊。那封信确实是简睦月的写的,通篇都是关于那棵知行从来没见过的波斯菊的观察报告,末了才来了句“希望身体早日康复”。
“那又不是……”
“不是什么,老远就听见你们姐妹俩的吵闹声了,说说哪个小男生给我女儿写了信。”进来的正是手上提着包裹的俞一芳,她走到知行一边,看见旁边的碗,皱着柳眉,说:“身体好了就不要喝了,是药三分毒,没病都吃出病来。”
知行上次生病,老太太请了中医,那医生给知行灌了一副中药,说是出了汗就好。病来如山倒,知行高烧不退拖了两天才送进了医院,也因此差点得了肺炎。俞一芳本就不信中医,被这件事一弄,再也不肯让知行挨中药。葱鼓茶因带了个茶字算不上纯中药才松了手,只是也不肯让她多喝。她跟老太太之间也因这件事弄得不愉快。
知行知她关心自己,点点头,说:“嗯,身体好了就不喝。”谁知道老太太对“身体好了”的定义。
俞一芳放下包裹,单手解了几粒知行的旗袍扣子,手伸进知行背后垫了一块绸巾,“出了这么多汗,衣服都湿了。”摸到女儿突出的肩胛骨,愈发心疼了。
“商会会长的儿子写的。”玉立戏谑地说,“好厚的一封。”
“那又不是情书。”知行嘀咕。
“简家?我想想,和知行差不多的大……”
玉立插话提醒说:“他家老四。”
俞一芳哈哈大笑:“哦,就是小小年纪戴着近视眼镜的那个,我还说上一次我和你父亲去简家拜访,那孩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怕不是想问知行的身体情况吧。”
“二婶,你觉得他怎么样?”
“模样好,人有礼,家世也不错。”俞一芳郑重其事地点头,“母亲是个东洋女子也很贤惠。”
玉立一听这话,高兴起来。她虽然十四岁,但是已经被大太太做主订了婚许了姓叶的人家。知行听说此事的时候,笑得趴在床上半天起不来,经常开玩笑喊她“叶太太”,次次闹个大红脸。知行若是订了婚,两人半斤八两,谁也笑不到谁。
知行惊咤地看着自己母亲。俞一芳安慰地向她眨眨眼睛,她和林世忠自由恋爱结果尚且如此,四小姐包办婚姻最终离婚,知行的婚事她要尽最大努力让她自己选择。
“不过,最重要的是知行自己喜欢,她不喜欢再好也没用。”
知行感激,得意地看向玉立,“叶太太,你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当伴娘。”
“二婶,你听,她说得什么话?”
俞一芳母女俩对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玉立却是羞得直跺脚,心里暗说,叶家不好我就不嫁。
知行笑得直咳嗽,好不容易停下来,脸红得像涂了胭脂。
“好了,好了,别笑了”俞一芳拿过那包裹,“知行,这是李云寄过来的书,说是你要的。”
知行拉过那包裹,她想买的书,有些南京没有,她写信给在上海的李云时曾经说过让他帮忙注意一下。李云被父亲派到上海,处理上海那边的丝绸生意。锦云的生意到底有多大,知行没有概念。知行没想到李云真的抽时间买了还给寄过来了。
沉甸甸的包裹,用纸箱子装着,看不清里面。
知行问:“李云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你爸的决定,说李云是块可造的商业之才,上海那边的丝绸出口进口都将给他处理,做林公馆的司机太浪费了。”
玉立看那纸盒子,她是个书痴,问:“都是些什么书?”
知行笑笑,神秘一笑,说:“都是你没看过的书。”
玉立来了劲,当即要拆开箱子看书,俞一芳摇头,说:“你们俩还要上学,哪有时间,拿上书包快走吧。”又对正出来拿碗的带弟说:“带弟,等会儿将这包裹提进小姐的房间。回来再拆又不会长脚跑掉。”这话是对玉立说的。
带弟端着碗手轻抖,她这个年岁的姑娘都爱打扮,带弟每月的月钱都交回了家。她想要一个自己的梳妆盒,里面装着上海产的头油,小铁盒装着的散粉,一面可以打开的水银镜。她不要求像玉立小姐那么好的,哪怕是最便宜的,属于自己的就行。知行答应她托李云买了送给自己,他会买吗?那包裹里有吗?小姐晚上才回来,要等上一天才能看呢。
简四少满头大汗地从睡梦中醒来,满屋子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草之香,兰花香?豆花香?有一股乳气……门窗封闭着,幽暗的天光中他看见自己的母亲,穿一件莲青粉荷的和服,低着头,发高高的挽起,别着一只银簪,跪坐在玄关上,静静的煮茶,茶香扑鼻。他的母亲浅野音跨洋过海做了中国人的妻子,却仍然爱穿和服,爱做茶道,爱插花。
“睦月,怎么了?”简太太挪到儿子的身边,轻声问。
“妈妈,我做了梦。”简睦月闭着眼,脸微微发红,在梦里他看见粉红色的身影,清瘦的,她说“手伸出来”。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不肯承认自己梦中握着女孩软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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