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威廉之死 (2)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唯一的对手。不过,说他能打败我也好,与我不相上下也好,都只有我一个人能意识到。我的那些同学,都看不出这一点,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说实话,虽然他一直和我较劲儿,放肆又持久,但是这种战斗一直很私密。他既没有和我作对的野心,也没有要战胜我,总的看来,我倒是占据了上风。不过我留意到,他跟我作对或许就是一时兴起而已。或许他是为了阻挡我的专横跋扈,也可以说帮助我克制自己,他每次在伤害我、侮辱我和反驳我时,语气眼神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忍和温柔。
这一点让我心里十分不舒服,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自卑还是愤怒,或者说是被人看轻之后心生嫉妒。为了让自己感觉舒服些,我把他的举止归结为他的自负,归结为他希望以救世主自居。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举止之中带着一些亲密,加上我们同名同姓又同一天入校,高年级有传言称我们是兄弟。不过这一点从来没有高年级的人来证实。其实,威尔逊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点,我必须重申。倘若我们真的是兄弟,那我们一定是双胞胎。因为在我离开这个叫做勃兰斯比的学校后,偶然得知,我们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都是在1813年1月19日那一天,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虽然威尔逊老是和我吵架,但我一点也不恨他,只是他老反驳我,令我感到烦躁。我们天天吵架,不过当着外人的面,赢的总是我。他一边让我赢,一边又让我意识到如果他不让我,他才是那个获胜的人。
由于我们两个过剩的自尊心,因此我们不过是“点头之交”,但我们又真的志同道合,拥有一样的兴趣爱好。或许,我们所处的位置,就是我们一直没有产生友情的原因。如果让我对我们之前的感情进行描述,这真的是很难说清的一种感觉。对他,我仇视得有些任性,却生不起恨意。我对他又爱又怕,又十分好奇。
如果以道德家的标准来衡量,我们反而是难舍难分的好朋友,即使这一点无关紧要。毫无疑问,我和他的关系十分反常,所以,我总是不遗余力地攻击他,无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总是对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却从来没有清楚地表达敌对。我的玩笑,总能在最要命的地方给他一枪。
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个同名同姓的同学,生来谦虚,待人温和,却也十分严谨认真,尤其是听到跟自己有关的笑话,他简直气极了。在他身上,我只找到了一个弱点,就是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办法提高音量。或许是我的这个对手患有的一种先天疾病,也可能是他的发音器官有些问题,他说起话来,总是慢声细语,如果不是像我这样结怨已深的对头,恐怕从不会针对这一点羞辱他,但我怎么会放过老天爷赐给我的机遇。威尔逊对我的报复也千奇百怪,他有一招百试不灵,让我头痛极了。谁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聪明,能够一开始就找出我的弱点,用些雕虫小技,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我,对于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和姓氏,如果这样普通的名字是独一无二的也好,可偏偏平民百姓也有许多人叫一样的。每次一听到,我就像是喝了毒药一样,哑口无言。偏偏,我报到的那天就知道,另一个威廉?威尔逊也来这里上学。那个让我愤恨的人,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由于重名,我们时常被别人搞混。所以,一旦发现这个家伙与我外貌和言行上有什么相似,我就无法遏制地火冒三丈。最初,我并没有发现我们的生日相同这样骇人的事情,只是发现,无论是身高体形,还是面部轮廓,我们都出奇的相像。所以听到高年级的传言,我顿时恼羞成怒,要是有什么人敢在我耳边提起,哪怕是说我们只有一丁点儿相似,都会让我焦躁不安。
虽然我一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但这的确是事实。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相似点,并借此说出我们是亲戚的言语,让此类流言风传。这一切绝对可以看做是他极聪明的表现。对于我的言行,他都模仿得极为形象,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走路的姿势,他都演绎十分完美。唯一不像的就是我的声音,他天生嗓子的缺陷,致使他即便模仿我说话,听起来也像是我说话的回音。这神形皆像的模仿,让我十分苦恼。
不过令我慰藉的是,这一切依旧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因此我只能容忍他那嘲笑却又会心的笑容。看见我痛苦,他似乎很满足,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他那精湛的模仿技巧有没有博得众人的赏识。不知道是不是他掩藏得太深,或许是他一点儿一点儿循序渐进的模仿让人以为浑然天成,总之没有人看出来,我也没有落入他人的嘲笑之中。对于这些,我只能一个人思考并苦恼着。
我说过不止一次,他总喜欢以我的保护者自居,和我作对,总是给我迎头棒喝或者一些暗示。我每每接受他的那些“好意”,心里却很反感。我渐渐长大,对于这样的行为也越来越厌恶,虽然多年后想起,他的那些建议都很适当和贴切,给予我很大的帮助。就算他的聪明和处世的圆滑程度高不了我多少,但至少他比我有道德多了。
而且,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当时他的那些金玉良言,我能够听进去一点儿,现在大概也就会成为一个善良快乐的人。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那时那些劝说只是我耳旁的一阵风而已,我从来没放在心上。最终,他对我没了耐心,我也越来越受不了他的多管闲事和不合时宜,从而对他的愤恨也渐渐浮现出来。
我说过,在认识的开始几年,我们两个虽然有很大机会能够成为挚友,可是到了最后的日子,他越来越懒得管我,我的恨意却并没有因此减轻。我猜他大概看出了我对他的讨厌,于是他开始躲着我,或者说假装躲着我。如果记忆没出错,那个时候,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吵架的时候,我看出了另一个他,一个泛起警惕,公然跟我作对的敢作敢为的人。我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他的语气表情,不知道藏着什么,竟让我错愕地看到自己的婴儿时期,那些混乱的往事铺天盖地地出现。
那时,我并没有记忆,只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压迫着我。换句话说,我产生了那种在很久之前就已认识眼前这个人的错觉,又费力摆脱了,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
在学院古旧的房子和那些不知道个数的房间里,有几个相通相连的大房间是用来当做学生宿舍的。这样的房间,也有很多小角落和凹壁,以及其他零散的结构,自然也有储藏室那样只能装下一个人的小空间。精明节省的勃兰斯比博士,也把这样的地方布置成了宿舍,威尔逊就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大概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快要离开的时候,也就是刚刚提到的吵架的那个晚上,我趁着大家入睡,一个人提着灯,溜进威尔逊的房间。我心中早有计谋,一定要让他意识到我的厉害,只是我一直没那么做而已,如今这大好时机,我一定要它变为现实,让他感到我对他的怨恨和厌恶,比山高比水深。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我放下了手中的灯,小心地扣好罩子。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确认他是否真的入睡。我慢慢地拉开床帐,看到光线下熟睡的人的面容,这就是威廉?威尔逊吗?他就长成这样。
可当我近距离真切地看到那张脸孔时,我就像受了寒一样全身战栗。我脑海中的他,绝对不是长成这样的。我凝视着他,思考为什么这张脸会吓得我浑身发抖。我心乱如麻,各种各样的想法、念头一起涌入脑海。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绝对不是。同名同姓、同一天入校、相似的脸孔,这些还不够,接下来他模仿我,固执又坚持地模仿,我的习惯、我的步态、我的声音、我的行为,都渐渐变成了他的。他这些嘲笑我、讽刺我的模仿,居然让他变成我看到的这样?
这是真的吗?我心中突然充满了畏惧和崇敬,我要离开这里,我灭了灯,逃离了这个学校,再也没有回来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待在家里。不知不觉,我变成了伊顿公学的一名学生,再过一段日子,对于勃兰斯比学校的记忆,也模糊了。至少,每当想起时,那些真相、悲剧什么的都云淡风轻。
就算换到了伊顿公学,我对自己的质疑也没有丝毫减少。一到新的环境,我就立刻投入到荒唐的飓风之中,心中那些刻骨铭心的重要印象早就被席卷一空,只剩下过往一些细碎的琐事,脑海中也只遗留着过往的轻浮。
不过我可不想详细叙述我那放荡不羁又可悲的时光,除了虚度光阴,我没得到任何收益,还沾染了不少恶习,并且难以改掉。在这3年里,我的个子不断地长高,甚至有些高得离谱。在一周的放荡日子后,我邀请一些学生到我的房间偷偷举办了宴会。我们在深夜碰面,准备寻欢作乐一整夜。
就在我们的穷奢极欲达到顶峰时,天已经亮了,我正醉醺醺地喝着酒,要求再来一杯。突然一个仆人急切地敲门,说门厅有人找我,看样子十分着急。我满是醉意,听到有人找就兴奋地出去了,一点也没担心。
迈着酒鬼特有的踉跄步子,我来到门厅,借着窗户透过来的几缕微光,我看见一个身材同我相仿,身着样式新奇的雪白开司米晨衣的青年。那件衣服和我当时身上穿着的一样,不过光线实在昏暗,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他一看见我,就冲过来,一把拉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威廉?威尔逊。”
那一刻,我完全醒了。只见这个陌生人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有些颤抖,发出古怪的嘶嘶声,暗含着警告。不过我并没有多大的触动,只是十分惊讶。可是,当我听到那几个字时,我立刻像是触电一样。那感觉震撼心灵,过往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般涌来。当我缓过来时,他却消失了。尽管当时我那混乱的记忆中,有鲜明的印象,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印象渐渐变为碎片,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