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莫斯克海峡沉浮记 (2)
“突然，我觉得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原来是哥哥。我有瞬间的高兴，然后又被恐惧淹没，他大声喊：‘莫斯克海峡！’我浑身发抖，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我们没救了！横渡海峡时，即使风平浪静，我们也不敢掉以轻心，何况今天这样的天气。
“我想，我们肯定会在平潮来时到达，但转眼就开始骂自己蠢，却还是尽量让自己抱着这么不切实际的希望。我很清楚，我们就要完了，即使巨轮也逃不过这劫难。其实，第一轮大风暴正在进行，因为我们在风暴前面，所以没什么感觉。刚才向前奔涌的大海现在耸起了高山般的海浪，周围依然漆黑，忽然头顶上方的乌云裂开了，露出一片圆形的晴空。这样晴的、深蓝的天，这样明亮的满月，我从来没见过。
“月光照亮了周围的景象，我想跟哥哥说话，但他一个字也听不到，他脸色惨白，做出了一个听的动作。我开始没明白，陡然间我的脑海中闪出了可怕的念头，我掏出怀表，然后泪流满面。7点，表里的发条走完了，我们没有赶上平潮，莫斯克大旋涡已经开始了。
“我们一直乘风破浪，但过了一会儿，巨大的海浪向我们袭来，海浪隆起，也把我们带上了天；浪头落下，我们又跟着滑入深谷。我头晕目眩，反复从梦中的高山上跌下。我在浪尖时四下看了一眼，迅速找出了我们的准确位置，我们距离莫斯克旋涡还有400米，但此时的莫斯克海峡和平常已经不一样了。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两分钟后，海浪突然平息，我们被泡沫包围。船猛向左转，尖锐的声音盖住了海浪的轰鸣，我们被卷入了大旋涡周围的浅浪。我想到，我们马上就会被抛入深渊，在飞降中，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深渊的模样。
“船没有沉入水中，而是从浪尖掠过，左侧的巨浪把我们同水平线隔开，右侧挨着大旋涡。说来奇怪，即将被大旋涡吞没的时候，我反而镇定了，横下心，重新勇敢起来。我现在可能像在吹牛，但我当时真的开始想，这种死法很壮烈，上帝显示了他的伟大力量。我开始对大旋涡本身好奇，希望自己能够探索一番，即使葬身海底也在所不惜，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将此奇景告诉岸上的人们。
“我的这些念头是人在极端环境里的幻想，可能是由于当时船绕旋涡飞转，我变得头晕眼花的缘故。还有一个让我恢复冷静的情况就是，风刮不到我们了——因为我们所处的浅浪圈比海平面低很多，海水高高矗立在右侧，就像是山脉。风和海浪的联合给人带来一种混乱的情绪，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丧失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但在浅浪圈中，我们基本摆脱了这样的环境，就像是判死刑却未执行的犯人总是有小小放纵一番的权利一样。我们的船飞转了一个小时，不知道是多少圈了，渐渐转入了浅浪圈的中部，然后又接近可怕的里圈。我始终抓着铁环，哥哥则在船尾抱着一个空空的大水桶，它被固定在铁笼子底下，牢牢地卡在地上，很结实。
“当船转到深渊边上，哥哥松开水桶，来抓我的铁环，可能是太恐惧了，他竟然开始抢我的铁环。我极为难过，虽然我知道他不过是太恐惧了。我不想和他抢，我知道，不论谁占有它，结果都一样。于是，我把铁环让给他，自己去抱水桶。船底很平，要抱住水桶并不困难，虽然船在飞转，却很稳。我刚抱住水桶，船就猛地向右转，一头扎进深渊。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头晕眼花地滑向深渊，本能地抱紧水桶，闭上眼睛，过了好几秒，心中诧异海水还没淹没我，我仍然活着。
“坠落感消失，船好像回到了浅浪圈，但斜得更厉害，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我永远不会忘记，睁眼后的恐惧。船在一个巨大的漏斗里，悬挂在漏斗内壁的中部。这个漏斗又大又深，内壁无比光滑，就像是乌檀木，正在飞速旋转，云缝里的月光照在漏斗上，光芒四射，一直到深渊底部。
“刚开始，我无法准确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只是情不自禁地觉得很壮观。后来，我稍微冷静了一些，自然地朝下望，这一看不要紧，我看见了小船悬挂在漏斗壁上的情景，这个漏斗大概呈45度，我们的船几乎是垂直悬在漏斗上。我忽然发现，船这样斜着，我抱着水桶与刚才船平的时候抱水桶一样容易。我想，可能是因为船的旋转速度太快，已经产生了离心力的原因。
“月光好像一直照到了深渊的渊底，但是浓浓的水雾包围着一切，我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水雾中有一道彩虹，就像是一座晃动的七彩窄桥。
“水雾应该是漏斗的内壁在深渊底部撞击而激起的，这种撞击发出的巨大声音直冲云霄，难以用语言形容。我们从上方的浅浪圈猛地滑入深渊下很深的一段，然后我们的下降就时快时慢了。这肯定不是规则的运动，我们转来转去，时而飞驰，时而颠簸，有时候，一降就是几百尺，有时又围绕着旋涡绕上一大圈子。我向下眺望，发现我们的船不是旋涡中的唯一物体，不论是上方还是下方都能看到船只的碎片，大根的树干，甚至还有许多家具、破败的箱子、水桶和木棍之类的小东西。我刚才已经说过，好奇感已经代替了最初的恐惧。
“当我越来越接近自己的死亡时，我的好奇感被激发得越发强烈起来。我怀着一种奇怪而且难以形容的兴趣，观察这些数不清的、和我们做伴的东西。我肯定是精神错乱了，当我看着几样东西被泡沫淹没时，居然觉得很有意思，我有一回竟然说：‘下一个消失的肯定是这棵杉树。’而当我发现一条商船的残骸抢先一步沉下去之后，我竟然觉得很失望。我这样连猜了几次，都没有猜对。这样每次都猜，每次都错的情景让我陷入了连串的思考。这思考让我四肢颤抖，心脏也开始狂跳。这不是一种新的恐惧，而是突然萌生的一种激动的希望感。这种希望感大部分来自回忆，小部分来自现场的观察。
“我想，在海岸上遍布的各种有浮力的东西都被卷入了水中，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打成了碎片，但有的物品却没有被打碎。然后我又清楚地思考着两者之间的不同，我猜想，凡是被全部淹没的东西都被打碎了，而没碎的，都是那些在潮水的后期阶段介入旋涡的物品，或者说，出于某种原因，它们进入旋涡后下降速度很慢，在涨潮变成落潮之前没有下滑到渊底。
“我忽然醒悟，这两种情况，物品都有可能借着潮流改变时旋涡反向旋转的力量重新转上水面，而不至于像一开始就卷入旋涡里的东西，或者迅速被淹没的物品那样遭受粉身碎骨的待遇。我还观察到三种重要的情况：第一，总体来讲，物体越大，下降越快；第二，同样大小的两件物体，一件球形的，一件其他形状的，球形的物体下降速度比其他形状的物体下降速度快；第三，两件同样大小的物体，一件是圆筒形的，一件是其他形状，圆筒形的物体比非圆筒形的物体淹没得慢。我死里逃生以后，就这些问题向当地的一位老校长讨教了很多次，我从他那学会了使用‘圆筒形’和‘球形’这两个名词。
“老校长跟我解释，我看到的现象是漂浮物形态对其浮力的影响。他告诉我为什么圆筒形物体在旋涡中不容易被吸走，为什么它比其他同样大小，但形状不同的物体更能抵抗旋涡的水流。我之所以能进行这样的观察和思考，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一种惊人的现象。就是，我们每转一圈，都要超过一些大桶和桅杆之类的东西，而当我开始睁开眼看它们时，它们和我们处在同一水平上，而过了一会儿之后，它们会停留在我们的上方。与最开始相比，它们似乎没下降多少。
“我想明白之后就不再犹豫，拼命顶撞我抱着的水桶，把它从船尾上弄下来。我抱着它跳入水中，并朝哥哥打手势，指着水中那些靠近我们的大桶，尽力让他明白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我终于让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他好像还是不太确定我的判断是否有效。反正他使劲摇头，不肯松开手中的铁环跳入水中去抱住水里的大桶。我没办法强迫他，而且现在不能拖延，形势非常紧迫。我只能忍痛放弃了他，抱着那个被我从船尾上弄下来的大桶，跳入了海水中。我之所以现在能够亲口给你讲这个故事，就证明我当时对情况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确实死里逃生了。你已经看到了这次生死遭遇对我的情绪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也能预料到我接下去要讲什么，但我要把这个故事讲完。
“我弃船后，大约一个小时，船降到了我下方很远的地方，它突然疾速旋转了几圈，带着我亲爱的哥哥，扎入了飞旋的泡沫中，再也没有出来。我抱着水桶，下降的速度很慢，从我弃船的地方到渊底，我刚降了一半的距离。
“这时候，大旋涡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漏斗形的峭壁开始变得和缓，旋涡的旋转速度也缓慢了，不再那么汹涌疾速，彩虹渐渐消失，旋涡底部也在慢慢上升。
“天空放晴了，风停了，月光在天上海上洒下一片洁白的光辉。我睁着眼睛，发现自己浮出了海面，看到了弗洛顿海岸，看到了莫斯克海峡旋涡上的一切。现在是平潮的时候，不过由于台风，海面依然波涛汹涌，好不喧嚣。我被海浪卷入了海峡，一会儿工夫又被冲进了渔民们停船的海岸。
“一条渔船将我从水中救起，我筋疲力尽，虽然危险消除了，但我对之前经历的生死考验说不出一句话。把我拉上船的是我的几个老朋友，过去的日子，他们天天和我在一起，现在，他们却几乎认不出我来了。我乌黑的头发都变得雪白，他们说我的表情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给他们讲了我的遭遇，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我现在把这些经历都讲述给你听，也不指望你能比勒尔夫顿的渔民们更相信我讲述的是真实的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