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凌寒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喝得烂醉如泥。每灌入一杯酒，就少一分惆怅，直到最后大醉酩酊，睡倒在路边不省人世。
“喂，醒醒，你不能在这里睡的。”有个温软的声音在耳边道，十足的江南韵味。
凌寒听得迷迷糊糊，只道是徐子白，不耐烦地道：“滚开啊臭小子，你不是要走么？那就趁早走得远远的，少在这里烦我。”
“先生，在你起来之前我是不会走开的。”
这个人怎么这么执拗，吵了人一场好梦！凌寒睁开眼，跃入眼帘的却并不是徐子白那冷漠孤高的眸子，而是张陌生的面庞。
一阵剧烈的头痛传来，他揉着额头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倚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硬梆梆的木头令他浑身酸痛。望眼天边，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启明星兀自亮着，天空里是一片灰蓝的颜色。
“你是谁啊。”眼望着站在面前这清秀的男孩子，凌寒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那男生笑了笑，带着些微的傻气。“我是警察。”他抓了抓一头凌乱的短发，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个证件来。凌寒这才注意到，他穿着那套只有公安人员才能穿的深蓝制服。不过看他这副摸样一定是个刚刚上岗的小鬼，迫不及待地拿着警证到处炫耀。
“好吧，警察同志。”凌寒一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却是突然的一阵头晕目眩，令他站立不稳跌倒下来。
那男生急忙扶住他，道：“先生，你还好么？你是不是昨晚喝多了？”
凌寒不耐烦地摆脱他的搀扶：“你少管我，我爱喝酒就喝酒，你们这些当条子的少来掺和我的私人生活！我没杀人没放火没抢劫，你干嘛跳出来碍我的事！”
那傻小子似乎被他这一顿莫名的怒火烧得有些发愣。“可是……可是……”
“好了好了，赶快消失吧，我烦着呢。”
“可是……”
凌寒实在没心情和这位警察大人周旋。他满脑子都是徐子白的影子——那单薄瘦弱的小身子，那白皙如雪的面孔，还有眼睛里空漠的神气。他说，他要和柳寻苍一起走！凌寒猛然一个冷战，大脑突然清醒了过来。不行，他不能让那小子就这么开溜了，他得赶快回家一趟，去留住他！
想及此处，凌寒拔腿便向家的方向跑去。此时还是凌晨，街上车辆并不多，行人也没几个。他跑出几步，忽然觉得凉风吹得头一阵生疼，那种眩晕感又增强了。他踉跄着站住脚步，勉强扶住人行道旁的一棵树，虽然不至于摔倒，却依旧是站得摇摇晃晃的。
那个缠人的小警察又追了上来。“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啊？”他扶住他，关切道。
“我******叫你滚开别跟着我，你耳朵聋了是不是！”凌寒似乎把满腹的怒气都吼了出来。
那小警察微一错愕，嗫喏着道：“我不可能任凭你昏倒在路上啊……”他的眼睛突然散发出一道极其单纯的亮光来：“我是人民的公仆，要永远为人民服务！”
凌寒打量着他，不禁失笑。这家伙怎么看也得有二十岁，怎么还在说那种小学课本上的句子。现在的警察们，又有几个是真正本着做“人民的公仆”的原则做事的？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似乎还天真得很呢。
他的心不禁在这份天真面前融化了一些。他冲他笑笑，道：“那么好吧，公仆同志，麻烦你还是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说罢，他便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走去，满心想着的都是子白这个名字。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子白，子白，你不能离开我！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向你道歉，向你赎罪，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你！
那个小警察仍然没有乖乖离去，但这一次他换了个战略，在凌寒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以防他再发生什么不测。
回到他自己的小公寓里，凌寒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冲进徐子白的房间。只见屋子里的陈设基本上都是原封不动，凌寒给他买的家具衣物和书他一样都没带走。
这是不是说明，那孩子决定留下来了？可是为什么这整间公寓都是空的，子白呢，子白去哪里了？他发疯似的四处寻找，却哪里有那孩子的影子。
凌寒颓然坐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抱着头，狠狠地揉着满头的碎发，一时间恨不能杀了自己。
不不，他不信，自白那孩子不可能就这么走的！
抬眼间，一张小小的字条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帘，上面寥寥几行钢笔字，清秀脱俗又不失飘逸之气。凌寒一眼认出那正是徐子白的字迹：
有一天我的心裂成了碎片
随着晚风渐飘渐远
浪迹天涯的人啊
你若觅着了那碎片
请务必原封不动地归还
凌寒细细地琢磨这零散的诗句，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些参得透其中含义，却同时又不能够完全参透。他只知道，他的心和他一样，同样都裂成了碎片，都随着那晚风，渐飘渐远了。
他冷静下来，左思右想，突然觉悟到这样似乎对彼此都更好些。让寻苍把那孩子带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和自己的生活有半分瓜葛。不再有那么多错误的感情，不再继续往深里陷，他继续做他玩世不恭的大少爷，而子白依然是那个纯白如雪孤高冷漠的少年。
这样，一切便都回归原样，生活也都会继续规律起来了吧？他不会再对不起死去的徐子落，不用继续在愧疚里过一辈子。
子白的选择，也许是对的。
他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一滴温热的液体缓缓滑过面颊。那是——泪？凌寒默默地惊异着，自己到了现在，居然还有泪？而这一滴泪，又是为了何人而流？
那种汹涌呼啸而来的失落感，那一份空空如也的惆怅，竟是他从来没有体味过的。
那间小公寓陡然变得清净起来。从前这里面住着三个人，一个失过忆的傻子，一个性格别扭的小孩，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和事佬。如今，那个傻子被人拉走做奴隶去了，那个小孩也跟着别人去云游天下，就只剩下了那个可怜的和事佬。而没有了另外那两人，和事佬也不能再算是和事佬，只能算是个孤独的天涯断肠人了。
又只剩下孤单一人的滋味，竟然比上一次还要凄凉些。凌寒没有再去公司里。他把芯片从手机里拔出来，再把电话线剪断。这样，没有人能吵得到他，他可以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把自己和世界隔离起来。
他整日的在后海的酒吧里流连着。衣香人影，酒绿灯红，他宁愿把自己沉醉在那一盏盏红酒与迷乱的声色之中。
就让他这辈子都这么在yu望的发泄与放纵里沉沦下去吧。再也不要去理会尘世里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也不再与曾经的那些往事纠缠不休。
“喂，先生……”坐在吧台前，身边有个人唤他，把他从恍恍惚惚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凌寒回头望去，眼前人影晃动，依稀间却是那张玲珑剔透又白皙如雪的面庞。“子白！”他叫道，手一松，刚刚紧握着的玻璃高脚杯便落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片。他回来了，他终于肯回来了，他果然舍不得丢下自己！凌寒一把拉过那少年，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唇覆住他的，狂乱而急迫地吻他。
“喂，先生！”怀中人用力挣开他的怀抱，退开两步，一张脸涨得通红。凌寒试图想看清他的容颜，无奈在酒精和灯光的作用下，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虚影。
突然间，一杯冰水兜头淋下来，凌寒猛地一个激灵，突然间清醒了。
面前年轻的男子举着刚刚还盛满了冰水现在却空掉的那个玻璃杯，愣愣地望他。这个人……似乎有些面熟。凌寒细细回忆了一下，突然响了起来。他是那天在街上碰到的那个有点傻气的小警察。
只是今天他没穿那身别扭的警服，而是身着简单的白色T恤衫和磨得发白的牛仔裤。身穿便服的他，竟然别有一种柔和而自然的味道。正是那种味道，让凌寒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真巧啊。”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从服务生那里又要过一杯香槟，准备一饮而尽。
那小警察将酒杯劈手夺了过来，把里面的液体尽数倒在地毯上。凌寒满脸惊愕地瞪着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这小子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
“我没想到原来你竟然是个酒鬼。”小警察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那天在街上碰到你，我还以为你只不过是失恋了什么的所以才深夜去买醉，没想到你买醉都买到这种地方来了。”
凌寒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哦，于是就在‘这种地方’很巧地又一次遇见了你？”
他的脸红了红，说话突然结巴起来：“我——我可不是经常出入这种同志酒吧的……我是便衣警察嘛，来盯梢的而已。”
盯梢？凌寒这个在黑道里混过的人毕竟是很敏感，立刻警觉起来。但他仍然故作轻松道：“怎么，你老板让你来盯梢，你就对我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如实全盘托出了么？”
他笑笑，极其单纯地。“不是我老板让我来的。上面有个任务，我老板因为我是新人所以不肯让我参加，所以我就趁今晚不值班的空当偷偷地摸进来了。”
“那么，你在盯谁的稍呢？”凌寒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
他紧张地四周张望了一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低声道：“你知道香港的那个凌向卿么？”
凌寒刚刚喝了口水，差点呛到。
“你没事吧？”小警察吓了一跳，关切地问。
“没没没，你继续讲，香港的那个凌向卿怎么了？”凌寒急忙道。
于是小警察继续道：“传闻说他黑白两道都有涉足，和国外的一些非法组织沾染不清。我们怀疑他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害过不少人命，而且还走私那些非法的药品——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是像******这一类的。”
不知不觉中害过不少人命么？凌寒冷笑。那人确实是害过不少人命，徐子落就是其中一个呢。
“我说小鬼，”他侧过头冲那小警察笑了笑，“我劝你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除非你已经不想再要你自己这条命。”
“哎，你这种外行懂什么，不要乱提意见啦！总之我的线民给我的情报一般都很准，今天我绝对单枪匹马地把凌向卿缉拿归案，让局子里那帮人认识认识我的厉害。”
凌寒心中暗暗叹口气，上上下下降那小警察仔细打量了一番。他身量不矮，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曾经经历过严酷的训练，浑身的肌肉都很结实，身体的线条也非常流畅。只是他那温吞吞的气质，那里适合当警察？去当个教书的还差不多。再看他那张被晒成橄榄色的脸孔，倒是颇有几分江南人的清秀。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乌黑而清亮的，满满盛着的都是不谙世事的单纯；那鼻梁是挺直而秀气的，旁边脸颊上还绽着个淡淡的酒窝。他那一对浓黑的眉毛，一笑起来就跟着眼角一同往上扬，说不出的阳光开朗，溢满了青春的味道。
凌寒竟然觉得有些羡慕。这个小鬼还年轻呢，年轻真是好！可自己呢，也只不过才二十四岁而已，在实际年龄上和这男孩子应该根本差不了多少，可是为什么——他举起一个银质的小匙照了照自己的脸——自己却是满眼满眼的沧桑！
“你叫什么名字？”他扬了扬眉问道。
小警察抓着后脑勺咧嘴一笑：“我叫江暖，江水的江，暖和的暖。”
是个很温馨的名字。江暖。凌寒笑笑：“好吧，江暖同志，我劝你赶快离开这地方。而且啊，以后也不要不汇报上级就擅自行动，不小心被杀掉可是不划算的喔。”
江暖满脸的不以为然。他正要说反驳的话，凌寒却一眼看到酒吧的门开了，几个男子在极其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是个中年男人，衣着随和，气度雍容；而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都是西装笔挺，神色彪悍。凌寒凭借以往的经验立马就断定，这些人个个都是练家子。
没想到这小鬼的情报竟然是真的。那个行踪诡秘的凌向卿，竟然会在北京后海的酒吧里大摇大摆地出现，这着实出乎他意料。不过这人不是应该在香港和美国的范围内活动么，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江暖注意到他不自然的神色，顺着他眼神的方向望过去。凌寒及时反应过来，在江暖的目光落到那伙人身上之前迅速地扳过他的脸，对准了他的嘴唇狠狠地亲了一口。
“喂，先生，你干什么！我说了我在这里只是蹲点的而已，我其实还是不喜欢男——”他脸涨得通红，凌寒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用自己的嘴死死地堵住他，因为那几个男子已经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江暖在他怀里不停地挣扎，凌寒直到那几个人从他们身边完全走过去之后才放开他。
“先生，你太过分了！”
“好好好，我就是过分，你跟我回家去！”凌寒不由分说地握住他手腕，连拉带扯地将他拽出了那间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