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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我总是坐107路公车往返于学校。我在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坐在车上,看着被高楼几乎埋没的白色天际,鱼一样白,我看到那些便会想到惠美的话。
鱼白昭示光明。不是吗?她说。
我说,是,昭示光明。
我想着这些,仍旧看着远至天际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鱼白,看着那个会有太阳婴儿般降临人世的地方,看着我面前仿佛刚刚苏醒的喧嚣和繁华,像看到了某种绝望。飞速奔跑的现代文明带来的浮躁、焦虑、不安、困惑和彷徨,还有yu望,一切都在眼前的这幅画中毫无遗留地呈现出来。
我又想起一年前的那个瘟疫横行的白色恐怖时期,惠美在离那个城市不远的小城上休息了一段时间,在她的一个亲戚家,没有人,空洞洞的一栋房子。
我每周五的早晨乘火车去那里。我一个人坐在车窗旁,看远处的黑色的小山,在鱼白面前微乎其微的小山,看那样的鱼白色,仍旧那样的颜色,没有任何阻挡的能看到全部轮廓的一片鱼白。以及车窗外无际的泛黄的水稻,稻田里是一些站着的衣着时尚的稻草人。天上时而有成群的飞鸟,在稻田上面时起时伏。草地上的白色的羊,小水池边灰色的鸭子,或是认真地低头寻食,或是欢跃地拍打翅膀。它们的生存为了什么,它们的那些貌似欢悦的快乐是为了什么,大概也究竟是没有任何原因的。不像人类。我仍旧看着它们,看它们走动,看鸭子拍打翅膀,直至消失。
那段时间也确是耽误了些功课。
你知道你都耽误了些什么?一次老教授问我。
我一时想不出我究竟耽误了什么,也没回答,很不易回答的一个问题,我那时觉得。
那么,白色昭示什么?他又问。
昭示光明。我说。
我回答得很干脆,我看着老教授棕黄色的眼镜片,觉得那后面是充满爱和睿智的眼睛,事实上也是那样。他在年轻的时候已经在这个学校任教,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一位留校的精英,但是*中受的批斗和攻击也最多,甚至是迫害。而且他自己也曾经绝望地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幸亏及时被发现。现实往往是这样,天才、卓越和充满正义、博爱的人总是最惹人注意和争论的对象,甚至是迫害,那个时代便是那样,一个由昏庸导致的万恶的时代,中国的一个梦魇,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的梦魇。不可触摸。
所有这些都让我感觉到了老教授的高耸入云。而且颠覆了以前的那些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在我脑海里的印象。而且若是我于惠美提及老教授也究竟是不容易描述的,因为我的确找不出任何一个以前教过我们的老师做比较来形容老教授的品质。我遇见的以前的那些老师,我几乎从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为人师表的地方:向学生索贿,在办公室里和班里的女同学现场“办公”被我们发现,到洗浴中心过夜被一个他处罚过的学生举报后被我们的校长亲自在现场活捉(而且那次我们还怀疑校长为什么在没有问那个学生的情况下马上以第一时间准确无误地火速找对了地方赶到了现场)。如此之类,不胜枚举。所以我真正意义上还没有遇上一个像老教授这样让人感觉到他像老人或者说是具有老人的博爱和仁慈的老师。
昭示光明。他满目思想地点点头。是这样。他说。
我那时确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些,问这些我和惠美讨论过的问题,仿佛他明知我知道答案为了使我挽回面子而故意挽救我一样。然而我庆幸我那时没有创新地说昭示恐怖,我没有那样讲,尽管一年前的瘟疫我还没有忘记,我知道在他面前和在惠美面前一样应该说些光明正大的东西,一个仁慈博爱的老学者。
火车到那个小城的时候,天色正好,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
惠美一个人在家。屋里收拾得有条不紊,电视的屏幕上看不到灰尘的痕迹,我知道她不是看,而是每天习惯一样地把电视檫得干干净净,包括冰柜,沙发,地板,全部清洁得一尘不染,然后坐下看电视,看灰黑色的死寂的荧屏,全神贯注,像我欣赏思想者一样缄默不语,聚精会神。但是我知道我在欣赏,而她却想着其它的杂乱无章的大事或者琐事。也或者一片空白,如她所言。
她正拿着一本书,没有名字的书。
你来了。她看着我,说。神色里有隐匿的惊喜。
还算清净吗,这里?
还算清净。
课程落下不少吧?片刻她说。
微乎其微。
知道你耽误了些什么?她看着我,目不转睛。
我一时有些吃惊,仿佛惠美和老教授在问我之前都商量好了似的,做游戏一样互问对方问题然后看我的反应,仿佛只有我是个游戏以外的人。
不知道。我说。很镇静。
她便也不再提及。
羽初没有来?
没有。我说。
我的确是应该带他来的,我忽然觉得。那样至少不会这么安静这么尴尬,这样让人产生距离。
他总是很忙碌。我说。
然而也没那个必要,只会耽误一些事。片刻她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们面前一片寂静。喧嚣仍旧被拒之门外。
如果一直这样,你会怎样?她片刻转过身,看着我说,我一直没办法把一切看得很简单,或者是简单地看一切,一切都平淡无奇那样。大脑汹涌得厉害,没办法使自己清醒,或者是这样。她说。她的目光像一泓清泉。我一时发现我确是很久没看过她的眼睛了。
会改变的,我说,大概是太累了。
我应该自己选择方向,尝试一下没有过的生存。而不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片阒静。
或许会被某种力量所挽救。我片刻说。
她便也不再语。
我又找到了那样的感觉,跟随了我几年的感觉:城市每天都在热火朝天地喧嚣,而安静永远都会属于我们。我,还有惠美。
那天我没有于她说那些话,没有让她离开那些文字,离开漫无边际的思考,那些只会让人安静的文字,让人陷入朦胧陷入漆黑和死寂的文字,或者是思考,以文字为载体的思考,只会让人的意识陷入崩溃边缘的思考,深层思考。文字,绘画,音乐,甚至所有和艺术有微许关系的思考的载体。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些,是不是因为爱上这些便像沾染了毒品一样让人无法逃离。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确都在认为,思考是个让人抑郁的源泉。梵.高,海子,顾城,海明威,三毛,川端康成,这些名字一度让我感到颤栗。我想,我们需要的只是简单,像两年前我们的感性快乐的幸福时光一样。只需要简单。
惠美房间的日光灯亮了一夜,我知道她又在看着书本或者某一个画面发呆,像我书桌上的那个思想者那样若有所思,那样全神贯注,聚精会神,近乎麻木地聚精会神。或者每夜都是那样。
我在那个小城里陪了惠美几天,我们不停地走路,不停地走那里的大街,还有胡同,我们在那样的安静中享受着我们最伟大的盛筵。恬静而美好。
我第二天早晨回校的时候,仍旧看那些远处的黛色的山,天际的白,草地上的小动物,及稻田里的穿得花红柳绿的前卫而时尚的稻草人。
107路的车到了学校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