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表妹朱砂,我必须先介绍一下我家的情况。
外公姓苏,是这个城里有名的老中医,自打我记事起,就经常在外公的中药铺子里蹿来蹿去。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外公没少给我开方抓药,那些苦苦的中药味弥漫在我本该快乐无忧的整个童年时代,简直是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
苏老爷子行了一辈子中医,脑子里除了中药大概也没剩下多少别的东西,所以外婆头胎生下我妈的时候,他就给取了个药名,紫萱。名字倒是挺好听,可是据我外婆讲,古时候有一种说法,女人怀孕的时候佩戴萱草花,就会生男孩,所以看得出外公还是极其盼望有个儿子的。
两年后我二姨出生了,当时外公正在抓药,一听又是个女孩,随手捡起一味药,说:那老二就叫菟丝吧。菟丝是一种蔓生植物,细长的茎永远只能缠绕在别的植物上生长,归根结底,老爷子还是嫌弃女孩儿太过柔弱,不能自立。
到了我小姨落地的时候,外公彻底没念想了,随随便便给她取了个路边常见的野草名,叫飞蓬。果然,后来外婆再也没生过小孩,外公一辈子也没盼到个儿子。我后来看到李白有首诗,说的是离别,“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外公当初取名的时候,大概也没预想到真有那么一天,小女儿会飞那么远,一直飞到大洋彼岸去。
朱砂表妹就是这位飞蓬女士的宝贝女儿。
可是在说朱砂之前我还是得先说说我这个小姨,她是我孤陋寡闻的人生中迄今见过最为传奇的一个活人。
小姨是她们三姐妹中最美的。我妈和二姨都长得像外婆,面目温婉却失之平淡,小姨随了外公,高鼻深瞳,美丽中带着一种凛冽的英气。小姨生得一头天然带卷的黑发,又浓又密,好像繁茂的水生植物。记得小时候我去她家玩,最喜欢的就是看她梳头发。每次她随手将发绳一拉开,那些野性难驯的卷发便飞弹着披散开来,有一种摄人魂魄的美感。朱砂虽然继承了她的卷发,却生得不够浓密,从小被我们取笑为“小卷毛”,没少哭鼻子。
小姨的传奇当然不光在她的美貌上,虽然说美貌的女人自然少不了传奇的故事。
小姨第一次展示她的传奇性时我还没有出生,都是后来听我妈这个八卦天后讲的。说的是当时小姨爱上了自己的表哥,也就是我外婆的亲姐姐的儿子。小姨是那个时候比较稀罕的大学生,近亲不能结婚的道理她当然明白,但她仍然不管不顾地爱得水深火热,甚至写信邀请表哥私奔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两人哪怕不能正式结婚不能养育小孩也没关系,只要彼此相亲相爱。
我的这位表舅舅想来当年也是位风liu倜傥的人物,所以才会赢得了小姨如此不顾世俗伦理的疯狂爱慕。可惜从古至今的戏文里唱的都是表妹多情,表哥负心。表哥者,关键时刻总掉链子也。所以表舅舅收到这份私奔邀请后,被小姨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得够呛,立刻禀告双亲大人。结果可想而知,小姨被气急败坏的外公关了将近半年的紧闭。
半年之后,重获自由的小姨一不做二不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嫁给了一位跟外公一般年纪的同行,朱清远先生是也,而且还是续弦。俗话说同行相轻,小姨这一举动简直就是背叛家门,她非但没有负荆请罪,反而将朱先生的中药铺经营得风生水起,把外公气得直跳脚,在家庭大会上宣布从此没有这个女儿。
大家都觉得,小姨折腾到这里也就够了吧,随着时间过去,朱砂的出生,也许能慢慢获得外公的谅解,重享天伦之乐。可是小姨不这样认为。在朱砂十二岁那年,一个美国商人大卫的出现,让小姨宣称终于发现了真正的爱情。这一发现,飞蓬就飞远了,离了婚,飞过山,飞过海,飞到了大西洋的另一边,几年后把朱砂也接了过去,就再也没有飞回来过。
我曾经偷偷问过我妈,小姨和外公到底有什么过节,以致于这样不顾一切地跟他对着干。我妈想了半天,过节倒真谈不上,只是小姨生得美,所以想要的东西多。
当时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来慢慢琢磨,才觉得我妈纯粹是嫉妒。小姨也许就是传说中那种真正的性情中人,她要的不多,只是爱而已。
当然,在苏老爷子面前,苏飞蓬是绝对不能提的禁忌。外公知道外婆会心软,儿是娘的心头肉嘛,所以他甚至很无理地规定家里人,不准往美国写信,也不准打电话。
但是外公肯定没料到会有互联网这种东西普及开来。
自从朱砂被接到美国去之后,我跟她的联系一直没断过。她跟我说他们一家过得不错,或者某天小姨跟大卫闹了别扭,我都会在吃饭的当儿假装无意地透露给我妈听,我知道,她也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假装无意地悄悄告诉我外婆。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可怜的老外婆。
但是这次朱砂回国却没有第一个告诉我。
那个下午,趴在电脑前敲了一天字之后,我估摸着这个时间段嫉恶如仇的王侠女应该不大可能出现,便跑到江城的咖啡店去闲坐放松。谁知道咖啡还没端上来,王小茹便一阵风似地冲到了我面前,狠狠地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李连翘,你这个妖孽,你们一家都是妖孽!”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我估计早被王小茹碎尸万段了。我听着她那仿佛港片里道士捉鬼的台词,有些忍俊不禁,却又摸不着头脑。她讨厌我,说我是妖孽,我也就认了,可是这关我家什么事?
没来得及问,王小茹又一阵风似地刮不见了。
我走到吧台边问江城:“王小茹更年期了?”
江城头也没抬:“都是朱砂给闹的。”
我更惊讶了:“朱砂隔着大西洋还能操纵她?”
江城这才看了我一眼:“她回来了,昨天还来了我店里。你不知道?”
不对呀,我越看江城越觉得可疑。王小茹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可能掐准了我来的时间出现吧,更何况还是我千挑万选想要避开她的时间。江城在我的注视下不自在起来,装模作样地开始整理账单,可是这些欲盖弥彰的举动反而更加暴露了他做贼心虚的实质。
果然是江城这个奸细!枉费我迷惑于他宅心仁厚的外表!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丝毫不理会他在后面叫我的声音。
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懒得理你。等正事办完,再来收拾你这个烂好人。予人方便自然没有问题,但你要给王小茹行方便的时候也不想想她跟我的矛盾是因谁而起!
出门左拐打车,我向我的前小姨父,朱清远医生的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