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婆婆初始心中的震动过去,便也冷静下来:“口说无凭,你轻飘飘一句话,便要我相信你是陶家人么?”
陶青豫来的路上就早料到有此一问,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交到盲婆婆手中:“这玉佩陶家嫡系人人都有一块。老夫人以前也定在姑姑身上见过。请老夫人辨识。”
盲婆婆握紧了玉佩,细细摸索了一阵,哼了一声:“辨认?欺负老婆子没见识,眼睛又看不见么?”对谢婉夕吩咐道:“丫头,去把婆婆枕头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谢婉夕和盲婆婆相依为命这么久,自然知道盲婆婆枕头底下藏着一块极宝贝的东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亲眼看一下。这回拿在手中一看,是一块青白交融的玉佩,被雕琢成了一头猛兽,似熊非熊,似虎非虎,模样十分怪异。等谢婉夕把玉佩交给盲婆婆,盲婆婆细细摸索,两相比较,分毫不差。这才终于相信,面前这少年真的是陶家之人,内心震动,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问:“这深山僻壤,陶公子是如何找到这里?”
陶青豫淡淡一笑:“骨肉至亲,自有割不断的血缘相连。”
盲婆婆知他不愿明说,也不追问,又问:“陶公子既是来寻找婉夕,那么,那人可知道这孩子还活在世上?”
陶青豫自然知道盲婆婆所指何人,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谢婉夕,踌躇一下,才含糊答道:“老夫人所指之人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盲婆婆闻言愣了一下,忽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了谢婉夕一跳,她刚刚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这两人像打哑谜一般,说话都只说半分,并不说透,她虽然猜到了个大概,可从没想过自己竟然真的还有亲人存于世,心中惊涛骇浪,酸楚不能言。于是便只是愣愣地站着。现在见到盲婆婆忽然跪在了地上,谢婉夕一下子惊醒,忙抢上一步,伸手来扶盲婆婆。
盲婆婆却“啪”地一声打开谢婉夕的手,谢婉夕一愣,讶然道:“婆婆,是我啊。”可是随即就看到盲婆婆混沌的眸子中露出极度厌恶的神色。谢婉夕心中一凉,退后两步,她虽然知道盲婆婆讨厌自己,可是还是第一次看到盲婆婆用这样的神情看着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陶青豫见到谢婉夕仓惶的神色,于心不忍,拉开谢婉夕,伸手扶起盲婆婆,叹息道:“生死有命,非人力可扭转。还请老夫人节哀。”
盲婆婆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忽然笑了起来:“老夫人?哈哈哈哈哈,我哪里还是什么夫人?谁的夫人?哈哈哈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啊……傅博你可料到你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初始声音很小,自言自语一般,越到后来声音越大,仰天大笑,看样子,竟是要疯魔的症状。陶青豫听到盲婆婆直呼那人名字,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朝谢婉夕望去。可谢婉夕见盲婆婆这般情状,早慌了神,盲婆婆说了些什么倒是没有十分留意,她一把抱住盲婆婆,吓得已是带了哭腔:“婆婆!婆婆!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婉夕!婆婆!”那老者见状不好,便拉开谢婉夕,左手按上盲婆婆的后背,劲力吞吐之间,盲婆婆一口黑血吐了出来,这才看着清醒了些。那老者收了力道:“老夫人思虑过重,凡事还应放宽心才是。”
盲婆婆擦去唇边血迹,面上皱纹更是深得触目,好似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多谢先生关心。老婆子的命贱,还死不了。”说罢,也不要人扶,自己摸索着起身,坐到一边,语气神情淡漠疏离,已是有逐客的意思。
陶青豫与那老者都是识趣的人,对视一眼,知道郡主失踪这么多年,必是有陶家不知道的隐情。既然人已经找到,就也不急在这一时,不便催得太急。于是起身行礼,告辞。
谢婉夕现在是满肚子的疑问要问,眼见着这两人要离开,她想去问陶青豫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盲婆婆刚才那个样子,几乎把她的魂吓掉了一半,她实在是放心不下盲婆婆。两头为难,正在踌躇之时,忽然听见盲婆婆说:“哼,客人都要走了,也不知道送一送,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的?”
婉夕一听,心下大喜,忙追了出去。天幸那两人还未走远,谢婉夕忙唤道:“陶公子!”
那老者见谢婉夕追了上来,便离得稍稍远了些,守着这两兄妹,让他们说话。陶青豫好似早料到谢婉夕会追出来,转身微微笑道:“妹妹,我在家中行三,算起来是你的三哥,叫我一声三哥吧。”
谢婉夕抬眼向陶青豫望去,正好对上陶青豫的视线,少年的眼,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谢婉夕心中百味陈杂,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又是开心,又是委屈。谢婉夕几次张口,那声“三哥”,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不由得涨红了脸。
陶青豫也不急,只是那样微微笑着,等着谢婉夕自己开口。
婉夕想问的话有一大堆,却都堵在嘴边,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最后,只变成了三个字:“我不信。”让她如何去信?她长到十六岁,从不知身世,只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山野孩童,在盲婆婆身边懵懂度日。忽然从天上掉下这么一个俊秀少年,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亲人,奔波两年有余,辛苦不已,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带自己回家,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妹妹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是你的三哥,还是不相信自己是陶家血脉?”
谢婉夕被问得愣住,是啊,她到底不相信什么?想到这种被家人扔在一旁,十几年不管不问的滋味,心中忽然就升起一股怨气,赌气一般扭过头去:“十六年前不要我,此时才来寻吗?不觉得晚了一些?”
陶青豫不料谢婉夕竟然说出这样一句,一窒,酸涩滋味在心头蔓开。
他想说,他和她是一样的,她心里的委屈难过,他统统都明白。可是看见谢婉夕微红的双眼,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纵使明白,这种痛也无法感同身受。只是上前把谢婉夕揽在怀中,轻声道:“好孩子,哥哥知道你受委屈了,没事了,哭一场就好了。回到家中,你再也不会受委屈。”
谢婉夕一开始小小的抽泣一下,负气一般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可是那种痛,好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割着肉,伤口森然,鲜血淋漓。终于忍耐不住,揪住陶青豫的衣襟大声的哭了起来,好像要把这么多年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的埋怨都一点一点哭诉出来。那些深夜不能寐的日子,那些被人询问父母双亲而不能答的日子,那些冷了怕了却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的日子,一点一点随着泪水倾泻出来,犹在眼前。
等谢婉夕好不容易平息下来,陶青豫才开口:“我知道妹妹这些年受了苦。就算妹妹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的婆婆想想,老人家年岁渐大,万一有个病有个灾什么的,你在这荒山之上,如何就医?”
陶青豫说这话正好说到了点子上。这几年,盲婆婆的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年前刚生了重病,急得谢婉夕是团团乱转,不好容易遇到了赤脚医生,这才从鬼门关里面把命给抢回来。
陶青豫见谢婉夕抿嘴不语,有些松动的样子,就接着说:“妹妹只知道身边有婆婆。可是在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祖母,心心念念想着妹妹,每天是都要提上几遍的。当年小姑姑还活着的时候,老祖宗就最疼小姑姑了。妹妹于心何忍?”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声音介于成年人的轻缓低沉与少年人的明瑟微哑之间,动人心弦:“跟我回家去吧。”
谢婉夕望着陶青豫伸出的手,血脉中有种东西在低低应和。婉夕知道,那是亲缘的羁绊,一辈子抹不去、割不断的东西。迟疑着把手交在哥哥手中,陶青豫手掌温暖,那种温暖,沿着手臂一寸寸攀爬上来,直达心里。因为这种温暖,她信他。